在德不在险
《史记》载,一次,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行至中流,他看着吴起说:“美哉山河之固,这是魏国之宝啊。”吴起当即说:“在德不在险。”
接着,吴起列举事实:过去,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被大禹消灭。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被汤放逐。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看出,国家的稳固,在于德政而不在地势的险要。如果德政不修,舟中之人都可以成为敌人。武侯听了他的话,连连称善。
吴起所说的这些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
古代帝王定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欲据形胜,占王气,扼险要,制万国,立子孙万世不拔之基”。周朝的时候,定都洛阳。到了汉朝,娄敬议论周衰亡的原因,说是洛阳广衍平夷,没有名山大川之限,四面受敌,有德则容易兴盛,无德则容易灭亡。因此之故,他建议汉高祖从洛阳迁都到关中,并且说,关中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左殽函,右陇蜀,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
他的这番议论,受到当时及后世许多人的批评。吕祖谦在《东莱博议》中指出,娄敬议论周朝的地理形势已经很荒谬了,他论周朝的德行就更荒谬了。他认为,娄敬是把德政和地形割裂开来看了,“形势与德,夫岂二物耶?”地理形势就像人的身体,德行就像人的精气。没有人倚仗着精气充沛而把身体放置在容易死亡的境地,也没有倚仗着德行高尚而把国家放置在容易灭亡的地方的。王者要兴盛,他们的德行必定有超过天下的,他们的地理形势必定有超过天下的。“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把肩和背剖开,把手和脚砍断,还自以为能守住精气,我是不相信的。
很快,又有人驳斥说,周王朝数百年,而秦二世而亡。前者没有山川的阻隔,而后者有险峻的屏障,这原因难道在于有没有金城天府吗?再拿秦代与汉代相比,两朝的都城都在关中,秦之山川险要,与过去没有什么变化,其统治却不如汉之长久,推此而言,帝王之保世永业,不尽由于定鼎在什么地方。
今天的南京,古称建康,昔人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谓王气之所在,东南一大都会。然而,六代偏安,不能统一天下。到了明朝,朱元璋从这里开始,统一了天下。史学家张岱指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六朝的偏安,端的在主人无远略,并不在于地形的限制。
后来,明代的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都城雄坚,皇居壮丽,北控沙漠,南带青徐,山川增奇,基业永固,烈矣盛矣”。然而张岱却认为,北平虽称天险,世沦胡虏。现在边界堡寨,与虏庭接近,胡骑长驱,朝发夕至,居近虎穴,地邻龙湫。当其全盛时,虏敌进贡纳款,不敢生心,万一奸谋叵测,能无肘腋之患吗?
明朝的命运,不幸而被张岱言中。其末年政治腐败、制度废弛,雄关险隘没能阻挡住八骑铁骑。作为明代的遗民,张岱怀着沉痛的心情编撰明史,在《地理志》一节中写道:
大都帝王有道,纲纪修明,威令宣布,则虽奋迹徒步,不阶尺土,可以肇造鸿基。僻处遐陬,全无形势,可以弹压疆宇。不然,揭竿斩木,可摧殽函,攀树缘崖,可度蜀道,险不足恃也。历代帝王,其祖宗以徒手取天下,而其子孙往往以天下输他人。
他最后说,古云“在德不在险”,一句话道尽了古今的道理。
唐代汪遵《长城诗》云:“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虽然万里连云际,争及尧阶三尺高。”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需要审形势、熟地理。但作为政治的继续,战争的最终决定因素仍在于人,在于人心向背、德行薄厚。德不修、政不明,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战争,还可能是整个政权、整个国家。
(作者单位:《部队管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