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之后,让我们依然坚守汶川的人性之光

来源:东方早报责任编辑:刘秋丽
2018-05-07 15:11

重走汶川线

这是一条沿着岷江河谷蜿蜒而上的国家二级公路,因3年前的今天发生的汶川大地震而被世人关注。在震初与重建期间,被誉为外界通往重灾区汶川的“生命线”。它的名字叫都汶公路,是213国道都江堰至汶川县城段,全长90公里。2008年5月14日,汶川地震后的第三天,早报记者曾沿着被震断的都汶公路,徒步48公里、步行12个小时,与寻亲队伍、第一批救援部队一同挺进了“震中”映秀。

2008年,救援部队用3个月的时间抢修通了都汶公路,打破了境外“3年方能修通”的悲观预言;3年后,由于都映高速已经开通,都江堰至映秀间的这段“生命线”已少有人行,但3年里,一个个灾后重建的奇迹,正沿着它不断上演。

重走这段路,勾起的是3年前的回忆,收获的是回归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常琐事。人们逐渐遗忘了这条路,却从不曾遗忘生活的希望。

重走

12小时到70分钟

再到15分钟

再一次踏上都汶公路,早报记者没有徒步,而是搭乘了一辆微型面包车。震后3年来,“生命线”曾5次被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冲断,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畅通的。

不过,都江堰的司机师傅们如今却已不再愿沿着这条“生命线”前往映秀与汶川县城,“高速路已通到映秀了,再走老路费时耗油。”

公开信息显示:汶川地震后,政府着手抢修了都汶公路;如今,都江堰至映秀段26公里(都映高速)已贯通,映秀至汶川段的高速正在修建,预计2012年10月全线贯通。

这样算下来,由都江堰抵达映秀,走“生命线”需70分钟,走都映高速15分钟就到了。有司机师傅半开玩笑地说,有的映秀人晚上出门吃宵夜,都会考虑要不要去都江堰吃烧烤。

这是什么概念?震初人们徒步12个小时方能从都江堰抵达映秀,现在只需15分钟。当年早报记者走完这段路累得摔了4跤,现在甚至来不及在车上打个盹就到了。

在都汶公路都江堰起点的搭车处,开车的师傅认出了早报记者。他叫胡良兵,现年33岁,映秀人,汶川地震中失去了姐姐,地震后曾接受过早报记者的采访。

回想起来,还真是缘分:2008年,胡良兵的妻子李霞是与早报记者一同冒着生命危险走进映秀的。当年两人的婚姻走到了分手的边缘,但李霞走到映秀后对公婆的细心照顾,感动了胡良兵,他曾在月光下发誓:这辈子都不与你(李霞)闹离婚了。短暂交流后,胡良兵决定陪早报记者重走“老路”,他笑称“也寻找下妻子挥汗的足迹”。随即,车子驶上了都汶公路。

3年了,当年那批与早报记者一同徒步汶川的寻亲者,99.99%已失去了联系。在车子驶入都汶公路的一刹那,早报记者衷心希望他们都已找到了亲人并有了全新生活。

亲历

残破“生命线”

如今处处换新颜

都江堰的苏修闸桥口,河水流淌得依旧很欢。汶川地震后,警方就是在这里设卡拦路,规劝前往汶川寻亲的人群不要再沿都汶公路前往汶川。但民警没能阻止1000余人徒步寻亲的脚步,他们还是选择了翻山越岭。

如今,这里再也找不到“生命线”起点的那种感觉,没有了地震遗痕,只有汽车的鸣笛与小孩的喊闹声。公路平整清洁,路中间的白线醒目鲜亮,车子飙到60码,也没有颠簸的感觉。

这在3年前是不敢想象的:地震后,路基开裂,有些路段甚至被滑坡体冲下悬崖。当时,一些国外专家甚至断言:修好都汶公路,至少需要3年时间。

即使是在1年前,这里的车速也不过是40码的“蜗行”。都映高速通车前,这段路部分路面凹凸不平,还经常遭遇拥堵。为此,交通部门曾长时间实行了单进双出等限流措施,以确保运输车辆能将生活、生产用品顺利及时运送到汶川灾区。

很快,车子跑到了都江堰市的黎明村路段。这里有个没有名字的下山路口,当年公路被滑坡体完全冲毁,徒步的人群就是从这里走下山,沿着山脚步行3公里后再爬上山腰的。在这段路途中,早报记者遇到了时年85岁的简仁字、76岁的周建华与68岁的曾福群,他们是寻亲人群中的最年长者。3位老人的体力与毅力令人叹服血脉相连的力量。

车子仍在奔驰,马鞍山隧道、青云沟桥、白水溪桥、蒲家湾大桥都被逐一甩在了身后。窗外的天很蓝,河水很绿,是美的享受。然而,在震初,这里到处是被滚石砸烂的汽车与埋在山石下的尸体。

车子一头行驶进了友谊隧道。隧道的一端是都江堰,另一端就是汶川。穿过隧道后,路边的民房突然多了起来,格调也已不再是简单的长方体水泥房,而是颇具汶川地域风情的藏羌民族特色建筑。

3年前,公路两边的民房都在地震中坍塌受损。幸存者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山前往都江堰寻求食物与医药。而地震一周年前夕,他们的房子就已建成。2010年,绝大多数人已搬进了新房。如今,他们很多人已腾出部分门面做起了生意。

天已炎热,车子停在了一路边商店前,早报记者买了两瓶水,胡良兵要了一盒烟。当年徒步走到这一地段时,除了残垣就是断壁,早报记者累得有些虚脱,只能踱进一灾民家讨要了几口水。不过很遗憾,这一次,早报记者没能找到当年给我水喝的那位老大妈。

转眼间,车子驶上了寿江大桥并沿着爬山道驶入了白云顶隧道。过了白云顶隧道,就能远眺到对面山脚下的漩口镇了。记得第一次看到漩口镇时,只见坍塌的民房与徐徐的青烟。但这一次,矗立在漩口镇上的是一排排崭新的楼房。

还未仔细看看这些新房,车子就已开到了阿坝铝厂。当年,寻亲队伍徒步到此时已是黑夜,为了安全,大家停下脚步等待黎明后再出发。在那个晚上,一名寻亲的男子还因为体力透支加寻亲心切晕倒在江边。如今,阿坝铝厂早已开工并扩大了规模,当年寻亲人群落脚休息的平地早已变成了厂房。

再往前走4公里就是“震中”映秀。当年,寻亲人群冒着生命危险,在百花大桥废物区爬行3个小时才最终抵达。如今,只需10分钟。

感受

映秀没有了哭泣

“所有生命都精彩”

还没完全从记忆中缓过神来,映秀,已经到了!

映秀重建的楼房都已修好,人们大都已在今年4月入住,沿街的铺面80%都已开张,商店、饭店、旅店、网吧、茶室已应有尽有。藏羌风格的新房,完全“绑架”了游客的相机,这里的人,也容易令人游走在记忆与现实间。

3年前第一次踏上映秀镇的土地时,早报记者看到很多失去家人的受灾民众,忍着4天的饥饿蹲在废墟上等待着救援队伍的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看到早报记者后,一下子哭了起来,并拉着早报记者的手央求:快救救我老婆和儿媳吧,她俩就在下面。那是一堆杂乱的钢筋混凝土板,双手与普通的工具根本无法施援。

3年后,早报记者首先遇到的是一位老熟人——45岁的李术琴。地震中,她盆骨骨折并失去了多位亲人。因为在震初的一段时间内经常哭泣,她被人称为“哭婆”。

“哭婆”早已不哭了。她领着早报记者参观了她的新家,一幢3层的小楼,“我与老伴住在阁楼上,下面的4间房开成了旅店,如果映秀旅游火起来的话,可以确保日常生活了。”

屋外,李术琴的老公正领着42岁的弟弟董德富在干木工活。董德富曾是映秀“光棍村”黄家院村的一员光棍。地震后,他领取了建房款,盖起新房娶上了婆娘。

谈起感情的事,董德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两口子还没有生小孩,他这次趁着农闲跑到镇上干木工,“就是为了给未来的孩子多攒点奶粉钱。”

离开李术琴家,早报记者又遇到了44岁的宋学金,他是映秀第一批再婚家庭的成员。婚后,虽然外界有人因“他俩在地震后没几天就在一起了”而说闲话,但宋学金与妻子却没在乎那些闲言碎语,感情一直很好。如今,宋学金没事就捧着个小DV到处“乱拍”,声称要记录快乐。

街上,40多岁的马定金在招揽客人。搬进新房后,他与妻子立即开办了金映莞饭店与映莞旅店。看到早报记者,他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马定金说,现在做生意比2009年板房期好做多了,“现在(都映)高速可快了,外出进货一天能跑七八趟,不像走老路(都汶公路)一天甚至跑不了一趟,有时客人来了还没菜下锅。”不过,聊完一圈后,他说:“也怀念板房与走‘老路’的那段日子,各界给了我们很多帮助。”

这一次相遇,马定金很健谈,因为他“相信映秀的旅游会火起来”。但在2009与2010年映秀重建期间,他们夫妇俩在外地租房度日,一度曾对未来生活失去信心。

7日傍晚,一对中年夫妇牵扶着一名小男孩在街头漫步。夫妇俩是王军与李艳,地震中失去了女儿。这是四川灾区第一个再生育家庭:2009年2月21日下午3时40分,李艳生下了6.8斤重的儿子,取名王嘉睿。

“兄弟,最近在哪发财?”这是早报记者与王军见面后的第一句问候语。但在此之前,没有人敢这样问一位失去家人的灾民,在采访中,媒体记者们也都是尽量委婉地去讨论这个话题。但3年过去,“这个可以说了”。王军还以微笑:“我开了家旅馆。”胡良兵也常在谈如何发家致富的事,他在思考着用拿到的新房做点啥子生意“能包赚不赔”。

新落成的映秀小学,很大气也很漂亮。它在钢筋混凝土的基础上,还增加橡胶隔震支座、消能减震器和轻型隔断,足以抗击破坏力为9度的地震。

映秀小学的操场上竖立着一个大牌匾:所有生命都精彩。这句话,是献给幸存下来、天天向上的小学生们,也是献给所有的灾区人们的。

有人“走了出来” 有人“还在里面”

再见到马佛羊时,他已66岁,并从映秀公墓守墓人的职位上“退休”了。马佛羊是映秀镇渔子溪村2组的村民,地震中他失去了年仅12岁的孙女马红叶。映秀公墓落成后,为了“再陪陪可爱的孙女”,他成为了一名守墓人。但2010年9月17日,他选择了“退休”。

与3年前相比,马佛羊头顶的头发更加稀疏、花白,但精神依旧有神,面色红润。为啥退了下来?他说:“我还要照看我的小鸡仔,要耍,要与老胡等人搓麻将。”

这两天,马佛羊心情更加高兴了:他搬进了90多平方米的新房;5日那天,二儿媳还给他添了一个胖孙子(系再生育家庭)。

马佛羊的一亩三分地被政府征用,他由农民变成了居民,享受到了社保、医保等城镇居民福利,“我们两口子还有1228元/月的社保钱,够花了,看病还另有医保。”为此,他现在只想着与村里的老伙伴们搓麻将,“不想别的了”。

在映秀,与马佛羊同样“快乐安享老年”的老年人有一大批。在1小时的采访过程中,先后有5人来找他搓麻将。

54岁的黄长寿再婚已有两年了,他把拿到的新房出租给了他人做生意,平时闲暇时就开车跑上都映高速带着老伴外出耍。这期间,映秀的再婚家庭与再生育家庭是一个接一个。

3年了,他们看开了,但他们还没有完全从地震中走出来。

28岁的黄军就是一个,他依旧独自带着两个孩子(7岁的黄孟桃、5岁的黄孟超)生活。黄军说,3年来经别人介绍,倒是交过女友,但“都不合适”。

38岁的冯国富在地震3周年的10天前,选择了出国。他乘车经都映高速离开映秀,只身前往了非洲的尼日利亚,承包了那里一中国工地的饭馆。地震中,他失去了妻子胡良英。

小舅子胡良兵说,3年了,姐夫始终没能完全从失去姐姐的悲痛中走出来,“起初他不肯谈(新女友),还是我妈妈劝他‘得看开一点’,找个女友再婚。”然而,冯国富在谈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中途告吹了。

早报记者乘车离开映秀时,司机走的是都映高速。先是穿过一段隧道,驶过一座桥,紧接着又钻进了一条隧道……在穿过了4个隧道3座大桥后,15分钟就到了都江堰!

早报记者遇到的很多映秀人,谈起都映高速时,他们常说起的一句话是:原来这条路除了快,还有爱。

映秀微笑

都汶高速开通后,从都江堰到映秀路途不远。车在漩口中学废墟旁停下时,我怎么也无法和三年前抵达映秀时的那个场景相联系,除了耸立着国旗的废墟似曾相识,竟找不到一丁点记忆。沿着摆满鲜花的围栏绕到前面,漩口中学那栋斜躺着的教学楼赫然出现,曾经的记忆于是慢慢地化解开来……

三年前,漩口中学前是一大片开阔地,“5·12”地震后,这里成了灾民的避难所、直升机运送救灾物资和重伤员的空中通道。如今,一栋栋建筑在这里平地而起,有红窗白墙的民居、有黄灰相间的映秀小学,错落有致,全无旧时景象,唯有那环绕的岷江和渔子溪河在轻轻流淌,不换新颜。

走向映秀湾公园时,一队游客迎面而来,四五十人,他们身后,曾经滑坡的大山已呈青翠景色,一些堆积的碎石全然没了当初的张狂。公园里,有花有水、有儿童乐园、有地震纪念柱,还有被围起来的小学操场纪念广场,里面竖着那杆国旗,背靠大山,面朝新城。

从映秀湾公园出来,沿东莞大道往回走。路遇一位清秀的年轻妈妈,背着孩子站在家门口,于是提出为她们留张影的请求。年轻妈妈叫吕静,女儿1岁零9个月,对于地震前家的位置,她已无法完全确认了,因为新城是原址重建,变化很多。如今,住进东莞大道50号的吕静一家,正准备将一楼装修,销售复合木地板,等新城装修高峰过后再另做打算。“也许,等游客多起来了,可以把铺面租出去,我们再去打工。” 吕静眯起眼睛望着路过的游客,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

路的另一侧,一名老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安静而悠闲。

北川梦想

北川地震遗址人来人往,参观者络绎不绝。一位老人站在北川大酒店前,望着废墟久久未动。这一天是2011年4月30日,离“5·12”地震三周年纪念日还有12天。三年前,站在同样位置,我曾经想象着未来的新北川和那位数学老师王朝荣的新生活。

再次见到王朝荣时,是在他位于北川新城的三居室里。房子很大,约120平方米,主卧室的床上,铺洒着洋葱切成的碎块,用于去除家具油漆味。许多家具,都是今年3月26日入住后陆续添置的。

与三年前相比,王朝荣显得精干利落了一些,而他的妻子唐启凤依然沉默寡言。“其实,‘5·12’之后,身体和记忆力衰退了很多。”王朝荣是北川中学的数学老师,在那场地震灾难中,他们9岁多的女儿死于北川曲山小学。“女儿很乖巧,从小就好读书,喜欢童话、诗歌、散文等,经常拉着我陪她去逛新华书店。”王朝荣谈起女儿时,妻子唐启凤坐在一旁,背对着他,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揉搓。

地震发生后,王朝荣和妻子多次在废墟上寻找女儿未果。“那时我们拿着女儿的相片拍照,就是心存一丝幻想,希望女儿能在什么地方看到照片后回来找我们。”王朝荣有些哽咽。唐启凤从沙发上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面朝窗外,驻足。女儿走了,王朝荣常常自责、徘徊、痛苦,甚至于无名的愤怒。他总是在想着,女儿是不是走得很轻松,是否遇见她喜欢的童话故事里的安琪儿?

有时候,王朝荣会给远在上海的志愿者朋友打打电话,聊聊家常,寻求心理上的慰藉。三年来,他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情绪,面对生活的现实。他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但是妻子身体不好,1999年就因为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病退了,2002年还动了手术。“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吧。” 王朝荣多少还是怀着一份希冀。

王朝荣还计划今年7、8月份暑假时,把在北川通口镇农村老家的、80多岁高龄的母亲接到新居来长住。早些年,因为经济原因,生病的父亲没能得到有效治疗,父亲的去世也成为了王朝荣心头未尽孝道的遗憾。如今,居住条件改善,是该让一辈子操劳的母亲享享清福了。

“再痛苦也要走过去,毕竟生活还要继续。”王朝荣淡淡地笑着,失去女儿的他,现在更加意识到亲情的弥足珍贵。

告别王朝荣夫妇后,记者站在禹和苑的水泥道路上仰头环顾,仿佛间,一个个窗口在某个夜晚亮起盏盏灯火,如繁星锦簇,照耀并温暖着北川新城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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