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嘴边防连,比新鲜蔬菜更珍贵的是那半麻袋家信

来源:中国军网综合作者:王雁翔责任编辑:于雅倩
2017-12-18 04:02

家书这种传统文化,对现在的年轻人已像一个遥远的传说,越来越淡漠了。汹涌的互联网时代,信笺变成电子邮件、短信、微信、语音通话、视频聊天,当然便捷,但在温情的气息里句句寻思,缓缓叙述的笔墨幸福也消失了。谁还有闲情将手写的信装入信封,认认真真地填上地址、贴上邮票,投寄,在私密的期待里静候一个遥远的回音。请关注今日出版的《解放军报》的文章——

书信时光

■王雁翔

20多年前,我奔赴天山深处的一个叫牛圈子的地方当兵。放下背包的头件紧要事,就是写家信。

班长将通信地址写在一块小黑板上,挂于班里,交待些保密之类的注意事项,发了信纸和信封,就催促我们赶紧写信,向家人报平安。

连队特意给新战士放了两天假,休整,写信。百十号来自天南海北的新兵,在几千公里路途上颠簸了几天几夜,似乎都感觉不到困乏,人人搬了小马扎坐在床前,齐刷刷埋头写信。

也有奔驻地邮电所叫长途的,但多数人还是写信。有三言两语的,也有洋洋洒洒一写几页的。满眼新鲜,满脑子感想和旅途见闻要向家乡亲人、同窗旧友诉说。老兵们伸长脖子看我们写得热火朝天,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新兵信多。

新战士对书信的热情使通信员的劳动量也增大了,我们一封接一封地写,他大包小包地朝邮局送,往连队背。我们的问候与唠叨在邮路上日夜兼程,亲朋好友的鼓励与鞭策,也翻山越岭,日日不停地往天山深处寄来,彼此间的思念牵挂,在旷日费时的投递中往来穿梭。写信、盼信、读信,是我们这些山里兵军旅生活中一种别样的甜蜜与幸福。

远山里的时光艰苦,枯索,苍茫。从训练场上下来,先问连部通信员有没有自己的信,收到信的战士,高兴得欢天喜地,立即坐下来享受书信的温馨,收不到信的,只有眼巴巴看别人欢喜的份儿。

不知为什么,后来连队几个爱打电话的战士也开始写信了。经不住书信幸福魔力的诱惑么?也许吧。几年过去,我寄出了上千封信,也收到了十多万字的书信。我将这些来自不同方向、不同职业、内容缤纷的书信装订成册,现在偶有闲暇,也常随手翻阅,自得其益。

新疆红山嘴边防连每年大雪封山期长达6个月。有一年,军区派直升机给连队送生活物资。飞机在停机坪上还没停稳当,几十名官兵踏着没膝深的积雪狂奔过来。

尽管几个月没吃上新鲜蔬菜了,但最让战士们激动的并非那一筐筐鲜嫩的青菜,而是多半麻袋的信件。麻袋口一解开,几十双手几乎同时伸过来,边抢边喊:我的信!我的信!

迟来的家书抵万金。麻袋瞬间空了。有的战士立即捧着信读,有的则将信装进口袋,不看,等晚上再慢慢品味。有个战士一次就收到了18封信,让战友们很是羡慕。

这是一种长久等待、期盼后晚到的幸福与甜蜜,没经历过期盼的人,很难理解那样的欢喜与激动。

牧区的生活是缓慢的,时间如营门前河沟里的流水,缓缓向前,不舍昼夜。牧民们慢腾腾地生活着,不急不躁,好像什么事都不会耽误。

与牧民的散淡从容不同,士兵的脚步跟着军号和连队的哨声起落。新战士上厕所要向班长请假。有时班长只给三五分钟,部队住平房,旱厕都设在营院外边,且距离不近。我们来回都一路小跑。

有路过的牧民在马背上看得一脸不解:你们跑什么,房子着火了吗?我们说,我们在培养时间意识呢。他们更奇怪,时间还要培养?抬眼望望太阳,扫一眼树荫,听听水渠里的水声就能知道时辰嘛。

连队旁边种着一片土豆,每天晚饭后,像一个神秘约会,总有一个老兵坐在地垄上弹拨吉他。那段时间,土豆正迸放繁密的小白花,蜜蜂、蝴蝶在花朵上翩翩起舞。他把收不到情书的忧伤,弹拨给蜜蜂和蝴蝶听。

每天与我一起准时站在远处聆听的还有一位牧区老太太。有时她正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摘菜,听到声音,她直起腰,手里握着一把青菜,静静地立在菜园里,神态松弛,笑呵呵地望着弹唱的老兵。从神情看,她听得很仔细,笑容浮在脸上,仿佛老兵的故事离她很近。她也许不认识老兵手里的吉他,但我相信,她听懂了老兵的忧伤、迷茫和思念。

老人与牧区的许多人一样,安于沉寂,生活简朴,心灵如天山上一路欢唱而下的雪水,纯净、透亮。部队驻地的大人小孩碰面时,你一笑,他们会立刻回报一个更灿烂的笑。生活艰辛,环境艰苦,但笑容总浮在眼角眉梢。

秋天,部队会帮牧民打牧草。零星的小花还在草丛里鲜艳着,我们跟着牧民挥起有点像坎土曼的长把镰刀,嚓——嚓——,在节奏明快的嚓嚓声里,草像风抚过,一片一片倒下,变成人腰粗的草捆子。最后,小山一样整齐地码在牧民的屋顶与院落里。

等那些草垛子一点一点变小、消失了,我们就知道漫长的冬天即将过去,春天的脚步近了。

驻地窄小的邮政代办所,是军人与外界联系的窗口与桥梁,一封封信件通过这里,在全国各地往来穿梭。周末,狭窄的小邮政所挤满军人,打长途电话、发电报和挂号信,很热闹。

近日读刘邦《手敕太子书》,忽然心血来潮,又找来诸葛亮《诫子书》、姜维《报母书》、欧阳修《与十二侄》等家书,竟读得心里唏嘘不已。

家书这种传统文化,对现在的年轻人已像一个遥远的传说,越来越淡漠了。汹涌的互联网时代,信笺变成电子邮件、短信、微信、语音通话、视频聊天,当然便捷,但在温情的气息里句句寻思,缓缓叙述的笔墨幸福也消失了。谁还有闲情将手写的信装入信封,认认真真地填上地址、贴上邮票,投寄,在私密的期待里静候一个遥远的回音。

记得那时,信件的邮递过程会让等待变得很漫长,如果大雪封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亲人和朋友的消息。但读信是欣喜,没有套话,不拘一格的细细碎碎的诉说和笔迹里,有对方的气息,甚至汗酸和烟味。那些碎屑似的生活小事,让人读着温暖,如冬夜里的炉火。那不是群发的祝福与问候。

木心先生有一首《从前慢》,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先生曾说,我画山,不过是以山的名义,其实我画我,是在画自己。我画出的画就是寄托了我的悲伤,茫茫的一片旷野,上面有一棵树,这棵树就是我。

木心先生的诗句与思想,像楔子,悄然扎在我心里。其实,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一棵孤独地立在旷野上的树,在风雨雷电、严寒霜雪中挣扎、长大,艰难地长出一些欢喜的新叶,然后,在时间里苍老,枯死,重返大地。所以,一生真心爱一个人,干几件自己欢喜的事,不必焦虑。

现在,互联网让一切交流变得快速高效,一切近在咫尺。

现在,我一笔一笔落在精美信笺上的方块文字,该往何处寄达?见字如晤已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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