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此前看发射的心情不同,这一次,我和战友们有更切近而深远的期待。这一次,空气中弥散着汗水的味道,我仿佛能听见周边每个人的心跳。
当大火箭从文昌航天发射场升空,当中国人在太空有了自己的空间站,当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留下30年不同寻常的轨迹,我不禁想起文昌十几年前的样子,想起那些一同并肩战斗的人。虽然他们中很多人早已离开文昌这片热土,脱下这身工装,却把熔铸着激情、智慧、汗水和宝贵青春的两座钢铁天梯永远留在了海南岛。
第一支队伍,第一锹土
一锹锹红土,睫毛上闪烁的汗水,泥水里泡烂的双脚,高耸的发射塔……文昌发射场刚刚竣工时,我们的摄影展在椰林深处举办。展出的一幅幅图片记录了7年多来的鏖战经历。
这些照片并非由专业摄影师拍摄,大部分都来自于发射场施工的日常生活。从椰林沼泽开荒到导流槽基础施工、穿工装的“蜘蛛侠”高空安装,在工地过年,举办集体婚礼,还有陪伴我们的黄牛、东山羊、微笑的大狗,一条路、一片云、一丛野花……
虽是不经意的一瞬,却总能触碰到人内心深处。站在摄影作品前,“嘿,看到自己了吗?”我问身边的小伙儿黄力普。“这个就是我!”他指着其中的一幅。我凑过去仔细看,画面是导流锥巨大的圆形钢筋绑扎现场,黄力普是蹲在圆心工作的那个背影。在图片上,他只是一个很小的点。
他们,就是这样许许多多的点,一个个沉默坚实的背影,曾用双手建起我国酒泉、西昌、太原、文昌4大航天发射场。一座座钢铁天梯,托举中国飞天之路。他们是“搭天梯的人”。然而,还没来得及等到鲜花和掌声,这群人早已踏上新的征程。
发射塔下,挖掘机、压路机、发电机、装载机被固定在拖板车上。我看到乔振国带着3名同事一边忙着装车、捆绳索,一边举起相机,咔嚓咔嚓给装备拍照。
车装好,发动,开走的那一刻,他们目送,每个人眼圈都红着。刁亚楠手上黑乎乎沾满机油,他用工装上衣袖头擦了擦脸,眼泪和汗水流到一起。他跟我说:“这些装备是2009年随队开进海南的,舍不得啊,发射场建设,它们出了大力!就像自己的兄弟。”
2009年大年初一,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爆竹声声,火车站站台上寒风凛冽,队伍集结。18节车皮载着施工装备和物资开赴海南。
提前预订的10顶帐篷已经率先运抵海南,大家一到就迅速支起帐篷安营扎寨。这个速度让人惊叹,现场领导竖起了大拇指:“你们的野战能力真是超强!”我们成为进驻发射场的第一支队伍,挖开文昌发射场建设的第一锹土。
这支有着半个多世纪历史的光荣队伍再一次承担起国家使命、历史重托。公元2009年9月14日,一个注定被载入中国航天事业史册的日子——文昌航天发射场正式破土动工。蓝图上,是中国航天的未来。
椰岛情深
椰林深处是散落的民房。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地源小学成了我们的临时落脚点,帐篷搭在了校园里。岛上的孩子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们这群远道而来的人。
孩子们开始悄悄趴在帐篷的窗边看豆腐块一样的被子,学着我们的样子走路。这群人总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用那么大的锅炒菜,炒勺竟然有铲子那么大,吃饭前还要唱首歌,下雨也要在外面施工。
“战斗在深山峡谷,奉献在荒野戈壁……”椰林里飞出我们的歌声。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老师休息,我们总是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进入校园脚步放轻再放轻;不管多热的天气,走出帐篷我们着装都是严整的。
一天,从工地归来,我看到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着一位语文老师作的诗——《椰树下》:“学校里驻扎着一支队伍,那绿色帐篷就掩映在椰树丛中,视驻地为故乡,把百姓当亲人。我们欣赏,我们感动,爱你好比海阔天空,祝你早日完成那神圣使命!”
刚到海南就赶上超强台风。连日暴雨狂风,椰树被连根拔起,暴雨冲断道路桥梁,文昌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强台风和洪涝灾害。当时,几名同志被困在地源小学,学校外面已是一片汪洋。副总队长杨晓明心急如焚,联系了一艘冲锋舟先冲出去探路。我们一边排险自救,一边配合地方政府救援当地百姓。
道路被淹,椰林深处几个村庄的村民被困,而且居民房屋简陋,随着雨量增大,随时有被大水冲毁的危险。一天半夜,我们接到当地政府的求助,投入紧急救援,出动机械车辆和人员,冒着暴雨和洪水紧急救援转移了一千多名受灾群众。装载机一趟趟把被困村民救了出来,直到天亮,风雨平息。那一次,当地百姓说:“多亏有你们在!”
从第一锹土开挖,仅仅用了3个月,官兵就完成了场区通水、通电、通路、平整场地等艰巨任务,修建了完善的供水系统。不到一年,建成60多栋驻地百姓的安置房,这就是航天人的速度。三千多名百姓住进了新家园。我走进一户村民家,他家一共有3层楼,屋里挂着妻子的十字绣“更上一层楼”“大展宏图”。他说:“以前住的地方一来台风就被淹,住这儿就不怕了!”
搭天梯的人
谁都清楚建发射场是一场鏖战。没水,没电,没路,场区一片荒芜。扎在椰林荒地里面找不到路,大家就拿着砍刀,边走边砍,测量放线,开荒辟路,不分职务、不分年龄、不分专业,全体齐上阵。几个老同志冲在最前头,抡起胳膊干。看到老同志都这么干,年轻人更是不甘示弱。
天气热啊,地表最高温度接近60摄氏度。一天,高工陈建民在工地两次晕倒。第一次,他被扶起来,在一旁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干起来。他心里还想着建酒泉载人航天发射塔时,自己当时从不知道疲惫。可那毕竟是20多年前了。第二次晕倒时,技术负责人温彦岭和现场其他同志说:“这不行,陈总,必须去医院!”陈建民当过副总队长,大家都喊他陈总。
送到龙楼卫生院,一番检查,大家还是不放心,又送他去海口市人民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在诊断结果上写着“心血管近段狭窄”,有一支血管近段狭窄将近百分之三十。陈总还开玩笑:“不是还有百分之七十嘛!”他摆摆手,没停下工作。我们都知道,能为海南发射场建设再出一把力,是陈总退休前最大的心愿。“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他告诉我,自己喜欢这诗句。
这一天,一位工程师和几个同事勘察地形。到处是荒地,杂草丛生,古橛缠绕。走在最前面的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突然第一个人踩在沙地上,一脚陷落,越陷越深。在很多电影里才能看到这样惊险恐怖的一幕,没想到,他们遇上了。
这位工程师第一反应就是去救前面的人,没想到,伸手一拉他,自己也随着一起陷落。瞬间,他镇定下来,慢慢挣脱。这份冷静救了他和同事。后来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可以瞬间吞噬生命的流沙。
想想都后怕。可是对于最初的种种艰险,我不问,他们不说;聊起来,他们也只是浅浅地带过。好像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困难,也无所谓战胜。也许,只有经历过,你才知道,那里曾经惊涛骇浪,云淡风轻。
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在大海边建成两座把火箭送入太空的“天梯”。为打造坚实的基础,一个导流槽就需要铺设数千吨钢筋。在特殊的施工作业面,机械设备已经无能为力。数千吨钢筋需要人工绑扎到位。
粗重的钢筋,一根就需要五六个小伙子才能抬动,钢筋撞击摩擦的声音一下下震颤着大地。太阳的热力似乎全部聚集在导流槽坑底。
2012年,海南的盛夏,我下到坑底,导流槽施工现场如同大火炉,被晒透的钢筋,隔着胶鞋都烫脚。酷热的阳光,带着不可思议的热量,迅速夺走人的体力。身体就像开了一道阀门,汗水奔腾而出,啪啪滴落。
这两座近百米的“钢铁巨人”由两千多个钢构件、十七万多颗螺栓构成。展才兴和李建平两位年过半百的老高工白天在塔架上和年轻人一起干,晚上回来继续研究图纸。很晚了,我看到他们房间的灯还亮着,屋里的图纸用麻袋装。他们要把成麻袋的图纸变成两座钢铁天梯。
在建设者眼中,建设过程有多难就有多少渗透力量的美。还记得竣工撤场前一天,我们来到发射塔架下,久久注视着。李高工像是自言自语:“看一眼吧,再看一眼吧……”
光影里,塔架如同一件艺术品,只等发射那一天,张开双臂,敞开怀抱,把火箭送入太空。烈焰惊雷深处,少有人能看到熔铸在钢筋混凝土里的青春,但它注定以某种形式变成了永恒。
如今,文昌龙楼已经成了世界知名的航天小镇,它曾经的样子永远留在发射场建设者的记忆中。从地球出发,大火箭从白沙碧海边升空。星辰大海,那是中国航天更壮美的未来。
(本文刊于《解放军报》2022年8月24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