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全民抗战是百年沉沦中的民族觉醒

来源:新华社解放军分社·参考消息作者:金一南责任编辑:黄杨海2015-05-14 16:26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抗日战争,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弱国面对一个帝国主义强国的战争。

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1900字的文稿6次提到“弱国”,同时也指出:“眼前如果要求平安无事,只有让人家军队无限制地出入于我们的国土,而我们本国军队反要忍受限制,不能在本国土地内自由驻在,或是人家向中国军队开枪,而我们不能还枪。换言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个人世悲惨之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7月31日晚,蒋介石公开发表《告抗战全军将士书》:“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国民政府随后组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国民政府在正面战场的坚决抵抗,让日本侵略者始料未及。

更让侵略者始料未及的,是出现了另一个战场——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国战场出现的奇异景象。

应该说日本方面肢解中国、占领中国的计划从来就不是草率和简陋的。从甲午战争前后它在中国做的大量细致情报工作和在国内完成的周密军事准备,可见一斑。20世纪30年代前后,从1928年6月的皇姑屯事件到1931年6月“中村事件”、7月“万宝山事件”、9月“九一八”事变,从1932年“一二八”事变到1935年“张北事件”再到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一直在通过不断地制造危机和利用危机,有条不紊地向预定目标节节推进。

但这一轮它错了。它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以为历史会简单重复,以为还会像甲午战争消灭大清北洋水师和击溃清朝陆军就可获得丰厚的割地赔款一样,只要击败蒋介石的中央军就可征服中国。这是它最主要的战略盘算。它没有想到面前出现一个全新力量:中国共产党,没有想到这个党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的民众,为侵略者垒起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七七”事变之前,日本统治者以为三个月灭亡中国,他们只看到了中国政府的羸弱。

“七七”事变发生20多天后的1937年7月31日,蒋介石对身边亲信透露“可支持六个月”,他也只看到了国民政府手中的有限资源。

1938年5月毛泽东发表《论持久战》,则是看到了中国民众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弱国要不被消灭而且战胜强国,必须动员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依靠民众。只有全民动员起来,进行人民战争,才能持久抗战,打败日本侵略者。

日本发动的入侵使中日民族矛盾尖锐化,大大超越中国国内的阶级矛盾,为动员各阶层民众开辟了全新广阔空间。著名科学家钱伟长的经历就十分典型。钱伟长1931年以中文、历史双百成绩,被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中央大学五所名牌大学同时录取。但同年9月发生“九一八”事变,他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拍案而起:“政府讲不要抵抗,因为人家有飞机大炮。我听以后火了,下决心。我说我要学飞机大炮!”钱伟长极具文史天赋,但物理只考了5分,数学、化学共考了20分,英文因没学过是0分。为了内心这个愿望,他极其刻苦。五年之后,他以优异成绩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抗日的愿望,把本该成为文史学家的钱伟长变成了现代中国力学之父。

钱伟长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抗战时期,出现了一股知识分子加入抗日队伍的潮流。1937年“七七”事变后,从西安到延安的几百里公路上,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男女知识青年奔赴延安。1943年12月,任弼时在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说:“抗战后到的知识分子总共有4万余人。”这是土地革命战争中从未有过的景象。知识分子的大量加入,提高了队伍素质,增强了国人信心,拓宽了发展前景,为夺取抗战胜利做出重要贡献。

中国最广大的地区还是农村,最众多的民众还是农民。开辟与发展农村抗日根据地,是真正动员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依靠民众与日本侵略者持久作战的核心与关键。随着战场上国民政府军队节节后退,八路军、新四军坚决向敌后挺进,先后在华北、华中和华南的广大农村建立了众多抗日根据地,到1940年已经拥有一亿人口。日本侵略者完全没有想到要面对两支性质完全不同的军队,面对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战场。战争初期,日军全力以赴进攻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军队,基本不把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放在眼里。随着越来越深入中国土地,情况变化越来越出乎他们的预料。

1939年12月,日本华北方面军参谋长笠原幸雄说:“华北治安战的致命祸患就是共军。只有打破这个立足于军、政、党、民的有机结合的抗战组织,才是现阶段治安肃正的根本。”到1940年8月八路军发动“百团大战”时,日军已有9个师团和12个旅团被钉死在华北,严重牵制了日军兵力,消耗了日本国力。敌后战场全民皆兵,全民参战,军民一致打击侵略者的状况,令日军震惊不已。其《华北治安战》中记载:“居民对我方一般都有敌意,而敌方工作做得彻底,凡我军进攻的地区,全然见不到居民,因而想找带路人、搬运夫、以至收集情报都极为困难。另外,空室清野做得彻底,扫荡搜索隐蔽物资,很不容易。”日军第一军参谋朝枝回忆:“(在百团大战中)八路军的抗战士气甚为旺盛,共党地区的居民,一齐动手支援八路军,连妇女、儿童也用竹篓帮助运送手榴弹。我方有的部队,往往冷不防被手执大刀的敌人包围袭击而陷入苦战。”日军独立混成第三旅团报告冀南作战的遭遇:“两名特务人员捉到当地居民,令其带路,当接近敌村时,带路的居民突然大声喊叫‘来了两个汉奸,大家出来抓啊!’”“冈村支队的一个中队,当脱离大队主力分进之际,带路的当地居民将其带进不利的地形,使我陷于共军的包围之中。”

这正是毛泽东所说的:“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是共产党的法宝。《华北治安战》评论:“共军与民众的关系,同以往的当政者不同。中共及其军队集中全力去了解民众,争取民心,不但日本,就连重庆方面也远远不能相比。”日军山口真一少尉与国共两党的军队都打过仗,对于两种完全不同的作战方式,他的比较与总结是:“对神出鬼没的共军每天都要进行神经紧张令人恐怖的战争,不如打一次大规模的战斗反倒痛快。其后我参加过老河口作战,我回忆在中国四年之中,再也没有比驻防在(冀南)十二里庄当队长时更苦恼的。”

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山口真一少尉驻地不远的邯郸西部山区一个村庄。那天事情发生得突然,孩子们正在追逐玩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把村子包围了。好几个正在开会的区委干部来不及走脱,都被困在村里、混在乡亲里面。这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村子,全村5000人中,有1000多个孩子。日本人选中了突破口。他们拿出糖果,一个一个地给,“吃吧吃吧,米西米西,随便指指哪一个不是村子的人”。没想到的是,1000多个孩子没有一个接糖。把攥紧的手掰开,将糖硬塞进去,手像推火炭一样把糖推出来,又重新紧紧攥上。日本人的糖掉在满是灰土的地上。几十年过去,有人问当年其中的一个孩子:“你们咋那么大胆?真的一点不害怕?”已经白发苍苍的这位老者回答:“谁也不是铜浇铁打的,咋不怕!可那糖不能接,一接,就成汉奸了。”

老人没有多少文化,不会形容夸张,讲起来平平淡淡。他和他当年那些小伙伴凭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道德,凭庄稼人做人的直觉,在大灾难面前坚守着那个棒子面窝头一样粗糙无华的意识,“一接,就成汉奸了”。这种道德的感召和良心的威慑是如此强大,以致狂吠的狼狗和上膛的三八大盖都无可奈何。这些孩子让人感慨不已。1000多个孩子同住一村,少不了打架斗殴,相互间头破血流。但在支起来的机枪和塞过来的糖果面前,在“一接,就成汉奸了”这一结论上,他们无人教导、不需商量,竟然息息相通。这是一代又一代遗传下来的基因,一种不需言传的民族心灵约定。按照过去的话说,即所谓的“种”。1000多个孩子,个个有种。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乏积蓄于生命中的火种。共产党群众工作的关键,就是激发这些火种。点燃它,这个民族就不会堕落,不会被黑暗吞没,不会被侵略者征服。

这也正是日本侵略者的巨大悲剧所在:不但要面对蒋介石领导的正面战场,还要在毛泽东领导的敌后战场面对觉悟了的、开始为捍卫自身利益英勇战斗的千千万万普通民众,如毛泽东所说“就造成了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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