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胜利的秘密
《原木在移动》作者李钢林为您剖析
直到今天,解放战争仍然是一个谜。
当年那些人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人生观价值观到底是什么呢?这里既包括毛泽东、蒋介石,也包括他们的众将领,也包括双方第一线的指战员。
一个人生七八十年,三四代人吧,头尾还能相见,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当年他们的信念究竟是什么呢?
否则,当年小小解放军,何以成就了天大的战争胜利呢?
否则,当年堂堂“国军”怎么输得那么惨,丢了江山呢?
打仗的事情,起码得凭几条:充足的兵员,好的枪炮,高明的将领和战略战术。
当然还得有钱,如果有外国人给枪给炮给钱,那就更好,更厉害,而且不能断,得源源不断。
按通行的标准看,当年的共产党、解放军,上面几条都不占。
一九四六年,中国爆发了自一八四〇年以来,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内战。那三年,中国人主要是打仗了,举国内战,规模空前,血流成河,炮火连天。
解放战争是举国内战,表面上看,是两党两军在争夺全国政权,其实是全中国人民自己在选择自己的命运,绝非毛蒋两人、国共两党两军之间的战争对抗,也非一人一党之力能够办得到的事情。
说白了,内战双方,一方是为了蒋家利益集团的利益,另一方是为了大多数中国人的利益。各为其利,不可妥协,于是,就照死里打了三年。最终,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意志战胜了蒋家王朝及其利益集团,当年的解放军只不过是执行了大多数中国人的意志罢了。
当年区区共产党,小小解放军,居然能成就那么大的战争胜利,那是取了军心民心。
一切为了中国人的大多数,真心实意地为了中国人的大多数,死了就死了,不惜一切代价,拼命——这就是当年的解放军指战员,当年的共产党人和民众的核心价值观。兵员,武器,统帅英明,战略战术灵活,谍报厉害,等等,都还在其次。
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党军队在中原地区首先发起内战,要消灭解放军。事前虽几经谈判、调停,包括美国人出面,但结果都不成,于是,内战爆发了。
那场内战,直接对抗的军队只有两方:一方是当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另一方为当年国民党统领的“国军”。战场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几乎中国人都卷入了。
当时的兵力对比是,解放军约一百二十万,其中正规军约六十万;国民党军队约五百万,全是正规军;兵器不能比。
当时的国民党控制了国家主要的政治军事经济资源,话语权也在国民党手上。解放军很弱,分散于全国部分省区狭小的贫困地区;“共军”的声音很小,说了也不算数;美国海军直接用军舰帮“国军”运兵,给枪、给炮、给飞机,美军顾问团约五千人。
开战之初,“国军”指哪儿打哪儿,“国军”得意之时,解放军连一个县城都保不住。
但双方的战争目的都非常明确,异常坚决:就是要在战场上彻底消灭对方,一决雌雄。
战争的进程和结局是富有戏剧性的。在三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两军反复交战,主动方与被动方转换,最后决战,到一九四九年十月,解放军累计消灭国民党正规军队八百余万人。
史家以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为标志,划为内战落幕,此时,“国军”兵败大陆,国民党中央政府垮台,余六十万人逃往台湾。解放军发展到五百万,占领大陆,并成立了一个新的全国政权。
强军战弱军,本该赢;弱军战强军,本该输。这是常理。
怎么会是这种结局呢?
这是当年战争之初,谁也没有料到的战争结局,包括中国人,包括美国人、苏联人,也包括蒋介石、毛泽东他们自己。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战争进程会如此之快,仅仅三年多一点时间;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场大战会这样收场,天地翻覆。
弹指七十年过去,而今再回首:当年小小的解放军有什么秘密吗?
他到底是凭哪一条呢?
仗是人打的,先讲一个关于兵的故事。
“一秒钟”变解放军
前段网上流传一段很火的视频,同类的还有不少,名为《国军俘虏搞笑场景》。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这的确很“搞笑”, 堂堂“国军”,一秒钟变解放军,太神奇了,太奇葩了,就像如今年轻人“跳槽”一样,上午在这家公司,下午就跳到另一家公司,甚至集体“跳槽”。
不过,那些影像记录的,确实是当年解放战争的真实场景。
在解放战争中,几乎每一场大的战役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特别是在战争后期。大量的国民党军俘虏都会补充到解放军之中。“一秒钟”变解放军的用词,自有夸张或诙谐调侃之嫌,但这并非虚构,当年的解放军确有一个政策,所谓“三即”:即俘,即补,即战。
当然,“国军”方面也有“共军”俘虏的故事:战士被俘了,参加了“国军”,一有机会了,再跑回来,还是要当解放军。有一点可说明,在“国军”一方,从未形成靠俘虏补充兵员的规模。
结果是,开始,“国军”很多很多,“共军”很少很少,越打,“国军”越少,“共军”越多。
打仗的事,兵员第一。先得有人,再去找枪。怎么打,再说。
这里需要说明,当时的中国,刚刚经历了八年的抗日战争,付出了三千万人的代价,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牺牲者和死亡者,每一个中国人都清楚,什么是战争?当时中国的兵员就很困难,所以兵员流向何方?就是一个大问题。
“一秒钟”变解放军,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自然是很“搞笑”。
那么这里要问:那些俘虏是自愿变解放军吗?他们是心甘情愿吗?
这不好说。
败军无选择,俘虏必须放下武器,用枪押着。这是国际战争通则,古今中外如此。那些“一秒钟”变解放军的俘虏们,或许是迫于无奈,还被枪押着呢,前途未卜;要么是想先过一关再说,过一关是一关。
再说,在战场上被俘也算是幸运,再当兵,再上战场?他们上过战场,知道真实的战争不是搞笑,不是跳槽。打仗是要死人的,会死很多很多人,自己会死。他们懂的。
于是,解放军就搞了一个“非诚勿扰”:让俘虏自选,愿走哪条路,他们自己挑吧。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说的是辽沈战役后期,即歼灭国民党廖耀湘兵团时,东北野战军在战场上抓的俘虏太多,实在是管不过来,处理不了,于是,解放军战士就在战场上用树枝子扎了一个“门”,叫“解放门”;在与“解放门”平行相隔不远的地方,又摞了几个子弹箱子,作为另一个象征性的“门”,叫“回家门”。
解放军提前说明了,前面有两个“门”,也是两条路,各人自选。想回家的,靠左走,发钱给路费,你拿钱走人就是了;想参加解放军的,靠右走,进了“解放门”,就算是参加解放军了,钱就不发了,跟着队伍去打沈阳。各人自愿!向前走吧!
于是,“国军”的俘虏就自己往前走。
于是,有的,领了钱就回家了;有的,进了“解放门”,参加解放军了。于是,那次的俘虏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当时的解放军实在也是迫于无奈,俘虏太多没办法,时间紧迫——部队还急着去打沈阳呢。于是,其中一部分国军俘虏就“一秒钟”变解放军了。
“一秒钟”变解放军看似简单,其实,真正的故事在后面。
让对方俘虏加入己军是有巨大风险的:你让他再次拿起枪,他打谁?这是要命的事,他可能“反水”,也可能逃跑,这不是在公司跳槽,万一俘虏“反水”,这就不搞笑了。
这里要说明,那些走“解放门”的俘虏至少绝大多数不是翻身农民,也不是来自解放区,他们跟当年的共产党解放军没关系。
当时的廖耀湘兵团,其中含新一军和新六军。他们是“国军”的五大主力之二,是国军精英,抗战时期战功卓著;他们全套美式装备,执行美军操典;他们常驻云南和印度,第一次到东北。
这些俘虏大多都来自南方,来自蒋介石政权统治区,共产党的土改跟他们没关系,既没给他们家里分过土地,也没有给他们家里挑过水,甚至此前,他们就没有见过解放军。
他们的长官说了:“共军全是坏人,抓到你们,要么杀头、活埋;要么当官的就拿枪逼着你们往前冲”——他们在国民党统治区,只能听到国民党的声音。
或许,他们其中还有青年学生,他们是抱着“为国效力”的理想投笔从戎,加入国军后,到的东北战场。
或许,他们就是流民,不知爹妈是谁,是否还在,也没有家乡家人。八年抗战造成了大量的流民,他们生活无着,当兵只为混口饭吃。
可能,他们就是云贵川大山里的农民,当时的国民党实行“三征”:征粮,征税,征兵。山里的农民老实,合力集巨资贿赂乡长县长,最后人家公开挂牌了,一头骡子顶一个兵丁,于是,他们就牵着骡子去了,结果,被人家连骡子带人都拉到东北来了。
或许,他们家里还有爹妈,他们还没有结婚,还想着回家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何必再干这玩命的行当呢?只是一时没办法,想着过了这一关再说:只要命还在,什么都可能,于是,就进“解放门”了。
也可能,他们没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就跟着老兵进“解放门”了。
而今,已经很难说清当年的那些俘虏是出于何种原因,进了“解放门”。
于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一秒钟”变成了解放军。
进了“解放门”,他们就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叫“解放战士”。
于是,就有了一个新故事:大个子“解放战士”的故事。
大个子“解放战士”
在《星火燎原》丛书第八集中,我找到一个关于“解放战士”的真实故事,叙述者是当年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十八旅一营教导员武效贤,文字的叙述时间应该在一九五八年之前,以下全部内容取自他的回忆。
解放战争第二年,即一九四七年,大批新的“解放战士”涌进了部队。
武效贤是一营教导员。当时的所谓营部一般都是跟着主力连的干部战士在一起生活、行动。战时,营长教导员一般也在主要方向的一线连队中,在重要方向的重要地段。指挥员都是向下两级,团到连,营到排。
当时晋冀鲁豫解放军团一级的干部,相当一部分还是红军干部,主要是抗战早期的兵,营和营以下,包括战士,主要是抗战期间的兵,都经过抗日战争的严峻考验,特别是经历过一九四一年五一大“扫荡”严峻考验保留下来的骨干。战士主要是来自当时共产党控制的抗日根据地的农民。这是支有红军传统的老部队。
一天, 一连指导员跟教导员说,他们连来了一个大个子“解放战士”,在国民党军中当了六年的大头兵,是个老兵油子,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背后净跟新“解放战士”叨叨,说国民党军有美国人帮忙,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几条破枪,别想打败他们。那次被俘,他倒霉,不走运。
大个子病了,副连长给他打病号饭,他吃完一抹嘴,背后跟别的“解放战士”说,解放军的官就会收买人心,今天像亲兄弟,明天上战场,还不是拿匣子枪逼你替他拼命。
战士们说他有一个外号,叫“机枪圣手”,他到处吹他机枪打得好。
有一天,一群兵在院子里围着大个子兵,看他在那里耍把戏。
教导员凑上去一看,大个子兵眼上蒙着一条白毛巾,脸高高仰着,双手正摆弄一挺新缴获的机枪。他一件一件地拆下,整齐地摆在布上,又一件一件地装上,熟练得简直没法形容。他嘴边挂着几分得意,装好机枪,扯下毛巾,说,你们检查,保险分毫不差。
战士们夸他,不愧是机枪老手啊!
他纠正说,叫“机枪圣手”!这算个啥!
大个子看到了教导员——他还不认识教导员,因为当时解放军里没有军衔,官兵穿着一样,他看见了教导员身上挎着的驳壳枪,于是就站起来了,当时的连长都不一定有驳壳枪呢。
教导员问他,你在国民党部队,是使这种机枪吗?
大个子说,什么机枪都使过,就是没使过步枪。接着又补了一句,他现在使的是步枪!
教导员听出来了,这是话里有话——他是大材小用了。于是说,跟他们连长说说,这挺新机枪就给他使,喜欢吗?
大个子猛然抬起头,浓眉下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好像说:这是真的吗?你们信任我?
教导员说,一定把这支机枪给你使,不过,你得搞明白,枪口该对准谁!
大个子接得很快,说,我明白,对准中央军!
为什么要对准他们呢?
因为……他结巴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因为他们是反动派!他像一个刚刚学说话的孩子。
教导员感觉,大个子憨厚、朴实,只要懂得为谁当兵,为谁打仗,会成为一个好战士。
一九四七年冬,部队搞新式整军运动,让战士说话,让战士诉苦。大个子说,我没有苦!
教导员让他也讲讲,他说,丢人,不讲。
或许是受了其他战士诉苦的影响,两天后,教导员看见大个子在会场下哭,然后他自己要求上去讲,满脸泪横,哇哇地哭,一气讲了两个多小时。
他是安徽阜阳人,祖辈就是佃农,他五岁时,爹被地主打死,母亲带着他和弟弟靠乞讨度日,十七岁时被保长抓去卖了壮丁,他逃过三次,每次抓回来都被打个半死。母亲和弟弟死活不知,他就是光杆一个人。
诉苦以后,大个子有了极大的转变,开始亲近班长、党员,也不摆“机枪圣手”的架子了,耐心地教大家,不过,他还常常拍着机枪对别人叹息:咱这边就是这玩意太少,再多一点,再有飞机大炮,那就……
整训之后,第一仗是打兰封,大个子表现很好,他的机枪压着敌人打,不中断,很给劲。教导员本想表扬他,谁知他抓住教导员的手就说,教导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连长指导员,对不起……说着就哭起来了。
他怯生生地说,刚解放过来,我糊涂,诉苦以后,我懂得了谁是仇人,谁是亲人。我决心在这边好好干,可是,这次打仗之前,我心里又嘀咕,怕打不过他们,直到冲锋号吹响了,我还在胡思乱想……
国民党说共军打仗,全让俘虏挡头阵。他涨红着脸,嘴唇发抖,说,今天我才看清了,枪一响,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全都领头冲,我看了心都跳,照这样,咱们怎么会打败仗呢?!
最后,他跟教导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不怕死,我为什么怕?我要重新做人!
今天我们再看,这话,应该是大个子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是真话:人心都是肉长的。
当官的都带头往前冲,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冲呢?
这应该符合当年“解放战士”的真实。他们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文化;大个子的家也不在解放区,共产党也没有给他们家分地;他们不懂什么思想和理论;他们只知道看周围的人,看到他的班长排长连长,冒着炮火往前冲,他知道子弹是能打死人的——他们分得清“好人”“坏人”,“真心”“假意”。
部队就是这样,干部带头,以身作则,带出一个好作风,战士就勇敢,就顽强,官兵一心,就能成事。
从此,部队行军时,身上背两三个背包的,扛两三支枪的,到驻地帮老百姓干活最多的,一有机会就教新战士使机枪的,其中都有大个子。
一天,大个子跟教导员说,我想入党,我在国民党部队时间长,那是一个臭水坑,我还有很多缺点,但我一定好好改,大家监督。
一九四六年十月,一连党支部送来大个子的“入党申请书”,营总支会上一致通过,于是,大个子入了党。
从此以后,大个子变了一个人:行军中,那个背两个背包,扛两三支枪的,就是大个子;那个抢着给战士们烧水洗脚,把自己的新鞋给其他战士的,就是大个子;战斗中,那个冲在最前面,坚守到最后,掩护新战士的,就是大个子;他还教新战士如何隐蔽自己,如何使用战术,有几次,一仗打下来,全班全排无一伤亡。
于是,大个子当了班长,他的班成为“模范班”;他当了排长,他的排成为“英雄排”。
一天, 他排里的一个新“解放战士”跑了,好几天找不着。第四天,那个开小差的战士自己回来了,指导员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流着泪说,我想家,想回去看看爹娘,朝家里走了两天,觉得对不起排长,他待我比爹娘还好,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他,就又转回来了。
部队到了游击区,大个子带着三班住在一个老大娘家里,开始老大娘不让,见了当兵的就恨,他让战士给大娘扫院子,挑水,叫全班住在院子里,不许惊动老大娘,晚上他跟大娘聊,才知道大娘的儿子叫国民党抓兵抓走了,大个子跟大娘说自己的经历,讲他为什么要打仗,老大娘感动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部队开拔,大个子发现自己的挎包重了,里面有十二个鸡蛋和一包烟。大娘说,她只有一个请求:你们要见到我的儿子,一定要把他带到你们身边,做一个像你们一样的人!大个子给了大娘一块大洋,把鸡蛋和烟分给了战士们,跟全排的战士说,我们要永远记住,要当人民的儿子,要为人民打仗,救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
定陶战役前,他病了,他坚决要求上去,临战之前还在给新战士讲突击中的注意事项,炮火延伸后,他夺过一筐手榴弹就冲上去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定陶战役,大个子在登城时负伤,被战士们抬下来,他最后的遗言是躺在担架上当面跟教导员说的,他说,要把自己包里的几件衣服分给战士们,战士的衣服不够穿;说他为人民做的太少。
这是大个子的最后一次战斗,他牺牲了,时年二十七岁。
他叫王克勤,是解放战争时期,传遍全军的战斗英雄。
王克勤的牺牲惊动了刘邓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全体干部战士,此时,刘邓刚渡过黄河,正在激战之中。
刘伯承著文《悼念王克勤同志》,其中写道:王克勤同志一年来建立了很多战功,树立起战斗与训练,技术与勇敢结合的,为我全军所学习的进步范例,我们为他的这种为人民立功不顾一切奋勇杀敌的牺牲精神和高尚品质,表示无限的崇敬。
王克勤留有一张照片。在这张照片上,他的帽徽还是一个国民党军的帽徽。现在已经很难考证这张照片是他在国民党军队时照的,还是刚成为“解放战士”时照的,那时,照一张相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请看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大的眼睛,但很有神,眉宇之间有两道深深的立痕,他望着前方,我们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眼神里那种迷茫、渴望和追寻。
他当时或许很迷茫,不知道光明在哪里,不知道温暖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厮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到底为了什么。他渴望光明,渴望温暖,他想搞明白,他打仗,随时都可能死,为了谁!
他肯定不会想象自己将来当将军,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战斗自己能不能活得下来。不光他,他的连长、营长,甚至更高的指挥员都不会想。
他清楚,他不是为自己去打仗,也不是为家人去打仗,如果单是为家人为了自己去打仗,他犯不着去干这个玩命的行当。
他问过自己,也看到他的战士,他的连长、营长,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为什么那么勇敢?他进了解放军之后才听说,是为了人民。
他不知道什么理论思想,他不识字,他没去南京或延安,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知道了中国人的大多数,其实,他知道的中国人的大多数也不多,就是他们连的人,他们营里的人,还有他们排住过的那家房东老大娘,还有他见过的那些老百姓,他觉得自己就是跟他们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很多。他打仗为他们。
大个子不傻,他心里应该是有杆秤的,刚进解放军不久,教导员就把新缴获的机枪给他用,他感觉很温暖,感觉自己受到尊重,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了。这是此前他从没有感受到的。
他亲眼看见枪一响,连长排长班长带头往前冲,他看着自己心里都直跳,他感觉他们是好人,他愿意像他们一样,为了他见过的那些老百姓,去战斗,去牺牲。
他或许喜欢解放军里的那种风气,官爱兵,兵爱官;打仗的时候互相掩护,危险的事情党员干部先顶上去,大家像亲兄弟一样;他帮新战士扛背包扛枪,他觉得开心,觉得很舒服。
他知道,老百姓人多,有他们支持,肯定能赢。
他活了二十七岁,他过了两辈子,前一辈子很灰暗,很郁闷,后一辈子亮堂很多,舒畅很多。他觉得自己也是老百姓,为了他们去打仗,去死,他觉得值。
可能只有一个问题,他直到牺牲,也没弄明白:解放军中的这一套是怎么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种风气呢?
这在当年的解放军中不是个案,一个解放战士,原来不勇敢,为什么到了解放军之后,就变得勇敢,视死如归呢?
这里可以找到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价值观:为了中国的老百姓,为了中国人的大多数。
这恐怕就叫“信仰”或“信念”吧——信仰中国人的大多数,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不是他王克勤一个人,当年,信这个的很多。
我问过他们中间的一些活到今天的人,你们信这个,自己幸福吗?
老人们说,很幸福,很舒坦,晚上睡得香,打起仗来就有劲头,信心十足,那么多人呢!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