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军队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国防大学科研部原副部长王三欣,战争年代是战场上的优秀指挥员,战争结束后进入军校,成为获得一等奖的优秀学员,后来又走上讲台,成为享誉全军的优秀教研人员。他在讲台一站就是30多年,呕心沥血,勤奋耕耘,直到最后倒在了讲台上。
他的夫人回忆:“他在医院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出现幻觉,却还在想着教学,说话不清楚,但还能说出来:‘张家港……演习……拿地图来……拿笔来……要红的’,他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家事一句没谈。”
这个被誉为“战争史活字典”的中国军人,生命最后时刻惦念的,仍然是他的教学工作。他的女儿回忆:“爸爸突然辞世,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大堆的讲义和文稿。妈妈痴痴地厮守着这些故纸,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让我们看看他夫人厮守的这些“故纸”——王三欣的文稿和讲义:《如何在未来反侵略战争中打歼灭战》《学习军委战略方针的初步体会》《关于未来反侵略战争的积极防御战略方针》《苏联卫国战争初期经验教训初探》《学习“如何研究战争”问题的几点体会》《抗日战争中中国共产党军事战略的历史演变》《关于解放战争时期战略进攻的几个问题》《学习我军革命战史,加深理解毛泽东军事思想》《主观能动性在战争中的功用与发挥》《关于战争诸因素的关系》……
那是一个国家改革开放、军队需要忍耐、学子纷纷海外定居、军人纷纷下海经商的和平发展年代,人们都在关心自己的待遇,都在设计自己的前程,而王三欣却仍然在研究战争、关注战争,由他主编、撰写或修改的教材多到无法统计的地步。
这部“战争史活字典”,于1987年2月在北京西郊红山口静静地合上了。
他有没有活得更精彩一些的梦想?有的。这个梦想既不是发财,也不是升官,是他年轻时心中的那个愿望:“向往当一个梁山好汉”,“有时想当个打抱不平的英雄”。他一辈子都在追寻心中的梦,跟我们所有人一样。这也是我军优良传统和作风对他的培育。对除恶的担当,对正义的追求,对平等的向往,是那一代军人灵魂与血性的本源。
在中国革命的熔炉中,忠心耿耿的王三欣,炼成为沉甸甸的“金子”。他生前特别喜欢克劳塞维茨的一句话:“物质的原因和结果不过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结果才是贵重的金属,才是真正锋利的刀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给我们留下了真正锋利的精神之刃。
如同小马汉创立“海权论”与其父老马汉关系极大一样,说到王三欣,就不能不提及对他影响至深的蔡铁根。当年王三欣是南京军事学院战史研究生的时候,蔡铁根是战史教授会主任。他们之间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老师的知识在流进学生头脑的同时,其人格也默默溶入了学生的血脉。
1958年反教条主义时,蔡铁根致信中央,“军队建设决不能以我们的传统观点为标准,必须以未来战争的要求为标准,军队训练教育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适应于未来战争的需要,战争有权改变一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基于自己为党为国的热忱,我不敢隐讳自己的愚见,并大胆地把它提出来”。
他为此付出了重大代价: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军籍,行政九级降为十五级,调离部队。“文革”时期又被定为反革命,甚至被判处过死刑,20世纪80年代初才最终平反。军事学院老院长萧克将军说:每当想到蔡铁根的时候,不易平静下来。他专门赋诗一首:“铁根之根坚如铁,宁为玉碎不折节,坚持真理不服诬,铁根之根真如铁!”
今天我们回头看,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蔡铁根于1957年讲的话:“军队训练教育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适应于未来战争的需要,战争有权改变一切”,读起来仍然令人怦然心动,掷地有声。这就是军人的灵魂与血脉。一代又一代,代代相传。
国防大学原副校长黄玉章也是蔡铁根的学生,他说一直到退休那一天,没有休过一个假期;虽然工作和成果不是那么辉煌,但是每当想起老师蔡铁根,就只能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图为王三欣<前排右>攻读研究生期间与同学的合影。1960年摄于北京。
我们讲灵魂,讲血脉,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队伍在不断变化。但凝聚成灵魂的东西,不管人员怎么变化,通过血脉,代代承传。蔡铁根、王三欣、黄玉章,这些将千百万中国军人的忠诚与热血浓缩于教学科研战线上的中国军人代表,他们留下来的学术成果,有些可能随着时代变迁、装备发展而时过境迁,但他们留下来的由灵魂和血性浇灌的人格,比他们的学术成果影响更加深远,一直对我们这些后来人产生重大影响,让我们能够时时体验军人的灵魂与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