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诺言
——五旬老兵坚持近30年为牺牲战友扫墓
■帅学成 李文茂
“老战友们,清明节快到了,我今天过来看看你们,跟你们喝杯酒,再给你们点支烟……”
广西凭祥,法卡山烈士陵园。阴沉的天空飘着毛毛雨,身形佝偻的肖铿鸣穿梭在一排排冰冷的墓碑间,轻车熟路地,擦试墓碑,分发烟、酒,点烟、倒酒,一一祭拜,口中念念有词……这154块墓碑,和它们20岁出头的主人,他早已无比熟悉。
近40年前,年仅17岁的肖铿鸣参军入伍,很快就投身边境作战。在惨烈的战斗中,很多战友牺牲了,肖铿鸣则幸运地活了下来。
从1989年开始,除了父亲去世那年,肖铿鸣每年都雷打不动,一年至少要来见一次昔日的老战友,至今近30年,从来没有间断过。每年来陵园和牺牲的战友们说说话、唠唠家常,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仪式般的存在:在这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时的青葱岁月,看着在炮火声中倒在血泊中的战友,惊惧无助,泪流满面……
在肖铿鸣看来,这不仅仅是当年对战友的一个承诺,更是一种教育,“要让下一代人知道,不管怎么样死了,只要为国家做过贡献的,永远是不会被忘记的,总会有人去纪念他,国家也会纪念他”。
1、30多年,祭品变了,墓园变了,我老了,还是最想和你们聊聊天
肖铿鸣是原广西边防某部高机连战士,刚退伍时收入很低,好容易攒到了一些钱,就千辛万苦辗转数日,在清明节来看望牺牲的战友们。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祭品基本上是花生、饼干、糖果,每个战友墓前倒一杯酒,点一支烟。后来变成每个战友一包烟、一瓶酒,还有桔子、糖果、饼干等食品。
到了2014年,全国人大立法将9月30日设立为“烈士纪念日”。从那以后,到法卡山烈士陵园扫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清明节,更是祭拜的高峰期。肖铿鸣就把时间改在清明前,或者是春节前,有时候是八一建军节。
每年扫墓,肖铿鸣都选择错开高峰期。他只想静静地多陪陪战友,同他们说说心里话。
早上八点进园,祭完战友,已是下午两点。这时,肖铿鸣又回到四班长余绵才的墓前,重新倒上一杯酒,点上一支烟。忙完这些,他为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
余绵才,四班长,作战中荣立一等功。他本来在师教导队参加集训,集训结束后就要提干的,但他多次主动向组织提出申请,坚决要求回连队上一线作战,后来牺牲在防守4号阵地的战斗中。肖铿鸣说,老班长善良,待人真诚,军事素质很过硬,作战非常勇敢,自己受他影响很大。每次,肖铿鸣都要在他的墓前多待一会儿,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是坐一坐。36年,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但老班长牺牲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23岁的余绵才,是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接受副连长刘俊柱的命令,率队增援4号阵地的。战斗中,七八个敌人向他迎面扑来。余绵才立即举枪射击,一梭子子弹撂倒了最前面的四五个敌人,而他也被敌人打中右胸,血一下涌出来了,他就用左手捂住伤口,右手持枪继续扫射,直到牺牲。
战斗间隙,肖铿鸣随所属的高机连战友送弹药到阵地上,眼前的场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所有工事全被炸平,遍地是血和尸体,很浓很浓的血腥味,老远就能闻到。肖铿鸣一眼就看到了四班长余绵才——他靠在战壕边上,还保持着战斗姿势,右手食指扣在冲锋枪的扳机上,左手则紧紧地捂着伤口……那一刹那,还是个新兵的肖铿鸣忍不住泪流满面,痛哭失声。余绵才留给世界的最后姿势,也永远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真正的痛苦是哭不出声的,只会流眼泪。余绵才在教导队当班长,他不回来就没事了,他可能仗都不用打也就提干了。可是,……”
2、枪林弹雨中许下生死诺言:活下来的要给牺牲的战友扫墓
顶着枪林弹雨,奔走于各个阵地之间,肖铿鸣和战友们并不轻松。他们既要防范不期而至的炮火袭击,也要随时防范敌军特工偷袭。甚至,有不少必经之地,还暴露在敌军的枪口之下,“要在这几十米路上爬过去,你一过,他每天都会打你。”真正是生死悬于一线。
一次,肖铿鸣随班长送弹药上阵地,就被困在了一处无遮无掩的路段。“上去的时候被发现了,枪炮就打过来了。这一打,就过不去了,退也退不回来,只能一路慢慢爬。那边的炮来了,你就不动,趴在水里面。”
一个小时后,在我方炮火压制下,肖铿鸣和战友们才得以顺利通过。“下来就容易了,下来一般都是溜下来,因为上面的泥巴滑,溜下来。”
每天负重六七十斤,穿行在枪林弹雨的泥泞丛林之中,对于年仅十六七岁的肖铿鸣和几个新兵来说,所承受的身体压力和心理压力都是巨大的。“最先的时候,有一个礼拜,脸都是白黄白黄的,像刚死的人一样,但是一个礼拜之后就不会了,不怕了。”肖铿鸣说。
五月的南方丛林,阴雨绵绵,无边无际的雾气和潮湿,让人烦燥。每天面对鲜血和死亡,面临着不知会从哪里突然射来的子弹和炮弹,年轻的新兵们切身感受到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肖铿鸣回忆说:“我们是主攻团,大家都说,只要能活着回来,就要给牺牲了的战友扫墓,都是这样的(承诺)。”
3、给战友扫墓坚持了快30年,因为承诺了就不能开玩笑
154名烈士中,有4名烈士是肖铿鸣的潮阳籍战友,“打完仗我就给他们扫墓了,我退伍要走的时候,也给他们扫墓了”。
1983年11月,肖铿鸣退伍返乡,被安排到潮阳县建委,派驻广州办事处工作。1988年,他被推荐到华南理工大学,攻读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
工作刚刚步入正轨,肖铿鸣就着手准备牵挂已久的给战友扫墓的事情。1989年6月,他再次回到了曾经战斗过的广西边防。那时的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仅一个单程最起码也要4天时间:从广东到广西,坐火车得从湖南衡阳绕过去,先到桂林,再到南宁,然后在南宁住一个晚上,再从南宁坐火车到夏石,找熟人借一辆自行车,买了东西骑到烈士陵园,起码又要一个多钟头。
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来回一趟至少花费300元。现在看来,300元的确是个小数目,而在当时,肖铿鸣每月的工资却不到50元。但他说:“我觉得,承诺了就得去,不能开玩笑。”
肖铿鸣记得,第一次去扫墓时,他和牺牲的战友们“商量”:“我现在在上班,工资也不高,这次来了,以后有钱就来,还要有时间,没来可不要怪我……”
后来,咬咬牙也就坚持了下来。这一坚持,就是近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