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来时路
1950年的一天,18岁的郑守忠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员,入朝作战。
73年后,91岁的郑守忠早已白发苍苍。记忆难抵岁月消磨,许多过往,或许早已淡忘,但有些事,始终刻骨铭心。
抗美援朝老兵郑守忠接受采访。本报记者 王海欣摄
危险的行军
“哐当哐当哐当……”闷罐火车摇晃着一路北上。“呜……”的一声长鸣,唤醒了车厢里的战士。直到这时,郑守忠才发现,列车停靠的地点不是预想中的青岛,而是曲阜。
就在几天前,郑守忠还和战友们在上海吴淞口外的水面上练兵。1948年10月参军入伍时,郑守忠刚满16岁。半年多后,渡江战役中,他随大部队横渡长江,并参与了随后的解放上海战役。上海解放后,郑守忠所在的部队在当地驻扎了一年多,担任警备任务,直到这次命令到来。
“那时候我年龄小,基层战士了解的也不多,一开始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到青岛的海上去练兵。”郑守忠说,后来,他才知道,列车在曲阜短暂停留待命的那段时间里,朱老总来了,给团以上干部做了战前动员。随后,列车继续北上,但最终的目的地依然未知,大家只知道,任务变了,不去青岛练兵,而是要到东北。又过了不知多久,列车停在了抚顺火车站,这次,任务终于明确:抗美援朝,出国作战!
出发前,部队要求轻装上阵,放下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郑守忠有一双在上海时发的球鞋,那是从小家境贫寒的他拥有的第一双球鞋,“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奢侈品’了。”尽管有些舍不得,郑守忠还是给球鞋打好包,写上姓名,放在了留守处。
几天后,部队开赴朝鲜战场。当时,鸭绿江大桥已被炸毁,战士们踩着临时搭起的浮桥,迅速过江。一到朝鲜境内,眼前的景象让郑守忠至今记忆犹新,“马路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南来北往的人群挤在马路上,一侧是逃难的朝鲜群众,拖家带口、携老扶幼,有的还赶着牛车;另一侧,志愿军战士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跑步前进。
行进不到一个小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敌机来了!”郑守忠和战友们迅速就近寻找掩体。美军飞机投下的,是一种叫做“子母弹”的炸弹,母弹先爆炸,崩出多个子弹,在半空中再次爆炸,爆炸范围广,杀伤力极大,“就像手雷似的,一撒一大片,不知道会崩到哪儿。”
为了躲避敌人的轰炸,部队只好改为夜间行军。每天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急行军就开始了,一夜行进八九十里,到天快亮时停下。白天没有地方住,郑守忠和战友们只能躲进树林或是山洞,对付着休息一下。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极寒天气,很多部队由于是紧急入朝,都没来得及换装。战士们把毛巾裹在头上、腿上御寒,但无济于事。郑守忠的手和脚,都冻伤了。
路上,难得遇到一间已经被炸得没门没窗但还算有个屋顶的房子,郑守忠和二十几个战友钻进去想歇歇脚。四五十米外,一辆车上用来伪装的白布被风吹开了。很快,敌机就来了,一通狂轰滥炸。炸弹就在郑守忠身边爆炸,他和战友们一动不动地隐蔽,直到敌机飞走,才迅速撤离到山上。
“那样的环境想睡也睡不着,吃的就更不用说了。”为了隐蔽行踪,战士们不敢生火做饭,一口炒面就着一口雪,实在想喝热水,就捡树林里的一种小松枝,燃起小火,把雪煮一煮。“为什么用松枝生火呢,因为它(烧起来)烟小,不容易被发现!”很快,炒面吃完了,眼看就要断粮,部队又发给每人一个土豆,“一天一个,就算干粮。”土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郑守忠贴身装着,舍不得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拿出来啃上一口。
飞驰的汽车
“朝鲜战场上,不打仗但牺牲多的(战士)是什么?是汽车驾驶员。”
由于年龄小,入朝作战后,郑守忠被安排在后勤部门,主要负责抢运物资、运输粮食、防空警戒等工作。
1951年1月下旬,原本已从鸭绿江边向南一路败退至北纬37度线附近的“联合国军”,趁着志愿军休整之际,兵分多路,发起全面反攻。为了拖延敌人的进攻,还留在汉江南岸的中朝部队坚守防御,汉江南岸阻击战就此爆发。这场带有坚守性质的防御作战打了二十多天,有力地保障了志愿军主力在东线的反击作战。
主力部队回撤后,还有物资需要抢运回来,郑守忠参与了这项任务。
有一次,和郑守忠同行的一共有4辆汽车前去抢运物资,刚走到一半,就被敌机盯上了。驾驶员开车,郑守忠负责押运。押运的战士每人配发一支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卡宾枪,负责防空警戒。为了防范敌机,志愿军在公路上也设了防空哨,听到了飞机的声音,哨兵就鸣枪警示。
警示的枪声由远及近,飞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近,郑守忠立即鸣枪,驾驶员把油门踩到最大,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起来。
为了抢时间,汽车昼夜不停地跑,到了夜里,更加危险。敌人的飞机一架在前,每隔百八十米就扔下一颗照明弹,跟在后边的飞机看到目标就开始扫射。“这时候,就考验驾驶员的灵活性。”郑守忠鸣枪警示后,驾驶员迅速改变行进方式,跟着投照明弹的飞机跑,试图避开照明弹的照射范围。“飞机快,汽车追不上啊,那也得使劲跑!”子弹从身边飞过,郑守忠和战友一边躲避扫射,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到了目的地,郑守忠发现在自己一前一后的两辆汽车都不见了。
等到任务完成,郑守忠才知道,那两辆车,一辆被敌机炸毁,一辆掉下了山崖。
“那时候汽车(驾驶员)牺牲的特别多,要么是被打掉的,要么是翻下(山)去的。”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郑老深深叹了一口气。朝鲜境内多山,盘山公路一侧靠山,另一侧就是悬崖。为了消除敌人轰炸带给运输车辆的威胁,部队想过很多办法。设防空哨、给汽车轮胎装防滑链,“还把手腕粗的小树砍下来,外皮削掉,露出里头的白色,插在悬崖边,给驾驶员引路。”可为了躲避敌人轰炸,还是有许多车辆摔下了山崖。
冻僵的身体
抗美援朝战场上,郑守忠所在的26军和20军、27军共同组成第九兵团,在东线作战。可第九兵团入朝时,恰逢朝鲜50年一遇的极寒天气,尤其长津湖地区,夜间气温一度降到零下40℃以下。
极端恶劣的气候,严重短缺的补给,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再大的困难,郑守忠都没怕过,更没哭过,唯独一次例外。
长津湖下碣隅里战役刚结束,郑守忠所在的队伍接到了打扫战场的命令。部队到达现场后,眼前的一幕让郑守忠毕生难忘——整个战场一片焦黑,马路两侧、美军的卡车上,到处都是士兵的遗体。一眼看过去,甚至分不清哪些是战友的,哪些是敌人的。
到了夜里,郑守忠和战友们去寻找志愿军战士的遗体。为了防止光太亮引来敌军,郑守忠和战友们给手电筒蒙上一层白布,一具遗体一具遗体地寻找牺牲的志愿军战士。有的战士牺牲时还和敌人缠抱在一起,那么冷的天,遗体早就冻僵了,郑守忠和战友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志愿军战士和敌人分开。有的战士,牺牲时还保持着端枪冲锋或是投掷手榴弹的姿势,郑守忠想把牺牲战友的遗体整理好,可冻僵的肢体怎么也放不平,郑守忠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极寒天气下,地面全是冻土,军工铲狠狠凿下去,只有浅浅一道印子。战士们的遗体怎么办?“找个山口,把(遗体)放进去,盖上雪,就算掩埋了。”
回忆起这段经历,每说一句,郑老都要停顿许久,即便努力克制着情绪,依然能听到声音的颤抖。
1951年底,郑守忠结束了作战任务,从朝鲜战场返回祖国。后来,在组织的安排下,郑老先是进修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海军序列,参与我国海军建设。
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已经离休30多年的郑守忠在电视机前观看了阅兵式。当看到先进的武器装备经过天安门广场时,万般情绪涌上老人心头:“那是70年前不可比拟的。”
战火硝烟虽已远去,往日的一幕幕却依旧清晰。郑守忠记得那些为了新中国浴血奋战、英勇牺牲的战友们,记得自己在入党时许下的诺言,“走得再远,不能忘记来时的路。跟着共产党,永远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