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上犁浪的兵
■郑茂琦
作者手记:
当我来到这个巡逻艇大队的时候,就注意到营区里处处张贴着“劈波犁浪”的标语。在饭堂门前,从他们的队歌里,我又一次听到他们高唱着“劈波犁浪”。
难道这是一群手握犁头的兵吗?
当我见到班长陈华时,他黝黑的面孔,朴实得就像那幅从经典油画《父亲》中走出的形象。他带我走进船舱,向我展示他们挖沙的锹、钢钎、锤子、绳索、沙袋。谁能想到,在这条美丽的额尔古纳河上,有一群犁浪的兵。他们从不言苦,就像队歌中唱的,“风雨擦亮了眼睛,马达带走了寂寞……”
我走的时候,冰河还未完全解冻,河边只有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摆,仿佛也在向我诉说着他们的故事。
船艇编队在额尔古纳河上航行巡逻。 李双明摄
塞北的春来得很迟,时间到了四五月份,额尔古纳河两岸依然看不见绿茸茸的草地,只有一片片莽莽的淡黄。不过,太阳终究带来了暖意,靠岸的江冰坍下去,解开的冰排一块块相互摩擦着、冲撞着向下游漂去。
额尔古纳河是中俄的界河,每当冰河解封后,巡逻艇大队组织进驻点位的日子就到了。十几条巡逻艇组成的编队沿着弯弯曲曲的额尔古纳河溯游而上,驶向沿途设置的一个个艇组码头,开始新一年的常态化水上巡逻。
巡逻艇一艘跟着一艘,船尾在河面上犁出道道三角形的浪花。那浪花像极了农田里闪亮的犁头。
漂浮在江面上薄薄的冰块很大、很锋利,夹杂着枯叶和树枝布满了整个江面。
艇长陈华记得,那天航行没多久,他就感到推油门时船艇加速乏力。他皱了皱眉,吆喝了句“掏泵壳”。巡逻艇一侧的马达很快就熄火了。
一旁的航海兵脱掉上身的军装,光着膀子掀开泵舱,跪在前甲板上,一只胳膊毫不犹豫地伸进盛满冰水的泵舱里,把挂在进水格栅上的漂浮物一点点掏出来。才十几秒,他的胳膊就被冻得发紫。
陈华是巡逻艇大队的老兵了。他拍拍航海兵的肩膀,示意时间已经不短了,换自己来作业。接着,他也脱去上衣,挽起袖子,身子几乎趴在甲板上,把胳膊浸在冰水里,摸索着格栅上剩余的漂浮物。
陈华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时,眉头一直紧锁着,额头不时浮现出一道道皱纹。
陈华从四川大凉山入伍来到内蒙古边防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火车一驶进白茫茫的雪野,他心里就感觉到丝丝凉意。不过,大凉山的娃娃啥时候也不怕吃苦。入伍17年了,他在界河上也航行了17年。
“额尔古纳”在蒙古语中意为弯曲的河流。作家老舍初到这片草原时,曾形容这里的河像“一条迂回的明如玻璃的带子”,也许弯弯曲曲就是草原河流动人的旋律。
陈华觉得,界河是那么美,就像家乡逶迤的群山一样美,但就是这样一条美丽的河流,却让巡逻艇大队的官兵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每年下点,老兵们最担心的就是船艇搁浅。越往上游走,河道越狭窄弯曲,最窄的地方只有一两个船位那么宽,稍不注意船艇就会陷进泥沙里。
掏完泵壳,陈华回到舱内。他的目光紧盯着前方。湍流泛起的浪花,在陈华看来算是一个好征兆,反而是那些平静的泛着鱼鳞纹的水面,预示着搁浅的危险。若遇到这样的水面,航海兵就要拿着长长的探深杆站在甲板上,一点一点地测量水深,调整航向。
那天,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掏了两三次泵壳,稍稍影响了编队行进的速度。约莫黄昏时分,又有几艘船艇驶入河汊子,到达了各自的艇组码头。只剩下几艘巡逻艇,继续朝着上游编队航行。
陈华说,天黑前他们要赶到下一个艇组码头。经过一处狭窄水域时,头船按照经验,靠着相对安全的立岸一侧行驶,没有减速探深。忽然,咣当一声,头船一下子就搁浅了。
这时,发动机发出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底部的泵舱吸进来的竟全是泥沙,打得叶轮“嗞嗞”响,整个船艇抖动得厉害,彻底失去了动力。编队指挥员下令,让陈华所在艇尝试拖船。
绑好拖船的缆绳,陈华猛推油门拉杆,河面上霎时掀起巨大的水花,缆绳迅速绷紧。但过了一阵子,两艘船在河里几乎纹丝未动。
这下只能挖沙筑坝蓄水了。艇员们纷纷拿着工具,撸起裤腿下到冰河里,一锹一锹把艇下的泥沙铲到沙袋里,然后用沙袋在船尾垒起一圈沙坝,通过蓄水增加水深。
水深增加了,战士们站在冰河里,有的把脊背紧贴着冰冷的船身用力推,有的则在前面像纤夫一样用力蹬腿弓背拉纤。
陈华告诉我,看着那一幕,他在心底流泪了。他一次次将油门推到底,搁浅的船艇终于开始挪动,直到脱困……
救援耽误了不少时间,眼瞅着太阳即将下山,更严重的问题摆在跟前,刚才脱困的船艇叶轮被打坏了,无法继续航行。
编队指挥员盯着陈华的眼睛问,其他船先走,夜里你能自己把船拖回去吗?
刚才心绪激荡的陈华,此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太阳渐渐落山,河面逐渐被一层紧贴水面漫延开的浓浓夜色覆盖。陈华打开探照灯,灯光照在河面上,白亮亮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用说判断河道的深浅。
他心想,可不能再搁浅了,身后连救援船都没有。他操纵探照灯左右移动,不时照一下岸边,根据两岸的建筑物判断船艇的位置。17年了,他已经熟悉界河中每一处浅滩和岛屿的位置。
陈华从舱室里探出半截身子,一边观察,一边转舵。浓稠的夜色里,那条河像是无边无垠的。最终,他成功地将那条船拖到了艇组码头。
当探照灯打在岸上的界碑时,鲜红的国徽亮堂堂地映在陈华眼里。
他知道,到了!就像当年他参军来到北疆这片莽莽雪野时的感受一样,咱当兵的人啥时候怕过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