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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边防:那些被岁月与风雪雕琢的坚毅面容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郑茂琦 责任编辑:王一亘
2025-04-13 07:16:37

雪线上的面孔

■郑茂琦

就在前一晚,我又梦见了雪山。梦里的雪山,白得晃眼,像正午的太阳光,把我从梦里晃醒。

我曾经一整个冬天穿行在延绵无际的群山里,白天看流动的云朵,夜里看挂在天上的银河。当我再见到城市里的璀璨灯火时,已经是来年的4月,置身于狮泉河畔。

沉沉的暮色抹在这片原野上,投下昏黄而柔和的光影。光洁的月光浮在云端,街道上的白柳迎风招展。河上鸥鸟翔集,呼啦啦扑打着双翅,“噢噢”地叫着。远处,宽阔的街道上,商铺摊位林立,人群川流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我仿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那时,我即将离开这片高原,离开那些可爱的战友,我的心中充满不舍,步履那样沉重。在高原的日子里,我的心时常被一股敬意充溢着,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军分区的院子里,我看到了加央欧珠的照片。这位藏族少校翻译,荣立过一等功。宣传栏的照片上,他军装笔挺,英气勃发,与当初在哨所地窝子里初见他时,模样判若两人。

那天,我走进帐篷,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军官立在地图前,双眼布满血丝,棉服油光发亮,面颊晒得乌黑。

他带着战士们驻扎在一条河谷里,进出的道路只有一条汽车碾出来的便道。我们坐在车里,身体始终处于剧烈的上下颠簸之中,还要不时下车搬开路上的石头。寂静的山谷里,积雪很厚,两侧的雪墙高高越过车顶,留出的通道很窄。车子驶过时蹭着雪墙走,发出“吱吱呀呀”的碰撞声。过了很久,视野里出现一个黑点,那就是哨所。它深深埋在雪里,像沉进海水中的礁石。

战士们就住在地窝子里。地窝子是冬天挖的,上面是一层冻土,一镐下去只砸出一个白点。战士们从山上捡了许多牛粪,在地上烧了整整一夜,一天下来也只挖出一个小坑。现在条件好些了,地窝子里装上了暖气。

战士们集中住在一个地窝子里,里面有一排高低床拼起来的大通铺。我们走进去时,战士们依次坐成一排。有的人黝黑的脸庞,被雪地的反光灼伤;有的人耳朵上有一块块黑点,那是耳朵冻伤后留下的疤。可他们澄澈的眼神,似乎比高原的蓝天还干净。加央欧珠说,这一个多月,战士们每天都在铲雪。山谷里的风吹雪太可恨了,白天铲完夜里又埋上。夜晚的风像刀,会把夯实的积雪切成块,漫天飞扬。

原来,那条便道是战士们一锹一锹铲出来的。我仿佛看到,战士们结实的臂膀挥舞着铲子把雪扬过头顶,筑起一面面雪墙。

同行的一位军官看着这群年轻战士激动地说:“向你们致敬!”然后,他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当我离开地窝子时,目光不由得被门前一块刻着“精忠报国”的石头吸引,它静静地卧在雪地里,并不醒目。然而在我心中,这4个字,从没像这一刻那样具体而生动。

没过几天,我们又来到另外一个边防营,跟着战士们去山口巡逻。他们一路上直说,今年的雪是最小的。但是,我看到上山的道路还是被1米多厚的雪覆盖了。雪峰在阳光中闪着银光,银色的达坂高高地挂在盘旋而上的公路尽头,脚下的山像波涛一样翻涌着。

那次巡逻,我才体会到什么是深一脚浅一脚。当全身的重量集中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陷得浅一些,当拔出那条深陷的腿,另一条腿就又陷得深了些。我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而前面的杨营长似乎如履平地,几个大步就迈上了坡。从他相对白净的脸庞上判断,他应该刚刚休假归队不久。我跟在后面,实在迈不动腿了,干脆双手抠进雪里,抓住几棵枯草,一点点往上爬,手一会儿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快到坡顶时,杨营长一把就将我拽上来。那一刻,战友间的情谊令我深深感动。踩着积雪,我慢慢跟上了队伍。

下山时要轻松些,我跟战士们一起顺着雪坡滑下山。战士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阳光照射在他们脸上,那微笑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后来,连队因为临时接到任务,杨营长一直带着战士们驻在山上。等我在营区再见到他时,他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日暮余晖下,只见他脸上黑黢黢一片。走近一看,他的脸又变得黑红粗糙,对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空旷的高原永远带着一种苍凉铺展在我的面前。在一个边防连,我更加深刻地体味到这种孤独,连队几十公里外才有一座小村庄。当我们到达这个连队的时候,已经零零星星下了好几场雪,雪线已降到离营区不远的地方。

一次巡逻,日头挂在中天,身旁的一个班长摘下帽子,顺手擦了把汗,我才发现他的头皮光亮亮的。他看见我们惊讶的目光,只是莞尔而笑,又戴起了帽子。

巡逻路上,我不断搜寻着能够纳入视野的每一寸雪山和每一片天空,惊喜地注视着每一头飞奔的羚羊、每一匹悠然的野驴、每一只盘旋的苍鹰,因为只要有生命,这里的天空就不再是铅灰色的,苍茫的山脊也不再呈现出一种苍凉、孤寂的颜色。

还有一个战士,我一直称他为老班长。他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抬头纹,圆圆的脸庞,微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两颊上的酒窝忽隐忽现。闲聊时,我问他的年龄,他说自己是1998年出生的。我想,高原的时光很慢,一棵树几十年也长不了一寸,而有时又这么快,眨眼间岁月催人老。

在军分区,我见到一位副司令员。吃饭时,他摘下帽子,露出光亮的前额,脸上刻满褶子。我问他在高原上待了多少年?他说,29年。当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个数字时,我有些惊讶,随即又难以置信地问道,29年是您的军龄,还是在高原上的时间?他说,都是29年。说完,他笑了,脸上又露出深深的皱褶,里面仿佛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后来的日子里,我记忆中时常出现那条消失在远方的碧蓝的河流,它倒映着天空的繁星和圆月,也映照着那一张张被定格在记忆里的脸庞。那些守护这片高原的“老阿里”,被风霜改变了面容,但他们脸上的笑容永远像高原上的阳光一样热烈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