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拂过思念
■侯廷可 李玲玲
1951年初，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壕里腾起的硝烟裹着细雪。排长刘克仁把冻僵的手指往枪栓上贴了贴。这是他和战友们钉在无名高地上的第7个昼夜。敌军突然空袭，炮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排长！”伴随着通信员小赵的嘶吼，刘克仁看见一股鲜血喷向空中，紧接着他感到面颊处一阵剧痛。一枚弹片斜着切进他的脸颊，掀开他的下巴，搅碎了满口白牙。
“排长，不许闭眼！”刘克仁的意识陷入模糊，又被小赵大声的呼喊唤醒。当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他穿过炮火封锁线时，恍惚间，无数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刘克仁想起全连在一个河滩上拍的合影——180张年轻的面孔冲着镜头笑，刺刀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未婚妻为他织的毛线手套、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也在他的记忆里忽明忽灭。那副毛线手套连同一封饱含爱意的书信，就揣在他的左胸口袋。信上她说，等打完仗……
一
那个冬天，志愿军的伤员像潮水般涌进山洞改建的野战医院。当卫生员王清秀剪开第37件血衣时，突然听见这名伤员喉管里挤出的文登方言。他在昏迷中喊着“娘，俺牙疼”，那浓重的乡音像把钩子，把王清秀对家乡的思念全勾了出来。
填写病例时，王清秀的心猛地一揪。那个在她心里反复默念过无数次名字的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
苏醒后的刘克仁，躺在病床上，失神地盯着屋顶漏下的月光。角落里的王清秀，望着朝思暮想的人，抬手默默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二
敌机的呼啸打破黑夜的平静，山洞顶震落的泥沙簌簌掉下来。王清秀拿起自制竹夹，坚持为刘克仁换药。绷带绕过他的脖颈时，王清秀闻到火药味里混着浓浓的血腥味。
换药结束后，王清秀清点绷带时，发现了一个包裹。拆开染血的纱布，她发现里面是块融化的巧克力，黏稠的糖浆里裹着半张烟盒纸，上面用铅笔写着“王清秀同志收”。那一刻，她的眼泪不禁掉下来。
其实，刘克仁第一时间就认出了王清秀，可他没有勇气和她相认。他认定自己没有生还的可能，便将所有的津贴和衣物都留给了战友。唯独这块巧克力，他留了一点私心。王清秀也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刘克仁，只是那时的他自卑、消沉，王清秀便不忍心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来年开春换防时，战友扶着刘克仁在战壕里慢慢走。原先的焦土里钻出几株野山杏，粉白的花瓣落在他那布满瘢痕的下巴上。小赵摸出那张合影，180个名字只剩8个还带着温度。刘克仁勉强扯动嘴角，残缺的牙床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嗡鸣……
战争结束后，刘克仁和王清秀回到了故土。婚后的清晨，石磨转动的声响总伴着鸡鸣。王清秀把泡发的黄豆碾成豆浆，滤进搪瓷碗。刘克仁的下颌没有办法咀嚼，她就变着法子把主食做成流食，让他吃饱的同时也能营养均衡。她一直在精心照顾着刘克仁的饮食起居，尽心护理着他的伤病旧疾。为了修复刘克仁的下巴，医生给他做了植骨、植皮手术，取他的髂骨代替炸掉的下颌骨。有一次，刘克仁半夜疼醒，发现王清秀正用温毛巾敷他髂骨取料处的旧伤。灯影里，妻子的那双手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每次帮刘克仁刮胡子，王清秀总要摩挲那道从耳后延伸到锁骨的弹痕。而刘克仁总爱捉住她变形的小指，那里也留下了她在长津湖冻伤的永久印记。他们从不说这是爱情，只说这是革命同志过命的交情。
三
不久前的那个清晨，鸭绿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江风裹着水汽，在车窗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当联勤保障部队第966医院的官兵走进抗美援朝纪念馆时，96岁的刘克仁正颤巍巍地抚摸着展厅里一枚褪色的炮弹。他的下颌处那道蜿蜒的伤疤，在纪念馆的灯光下泛着青铜般的光泽。
“当时弹片削掉了半个下巴，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刘克仁的讲述让年轻官兵屏住了呼吸。从老人残缺的齿列间漏出的字句，却比任何教科书都令他们震撼。老人掀起旧军装，腰腹间蜈蚣似的缝合疤痕，让许多官兵红了眼眶。
当刘克仁老人说到“有位战友为护伤员，被汽油弹烧成火人”时，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戴在左腕上的旧手表——那是妻子王清秀留下的遗物。
王清秀去世后，联勤保障部队第966医院的官兵接过了照顾刘克仁的重任。每逢节假日，该院医疗小分队都会上门看望慰问刘克仁。那天，医疗小分队的队员们陪着刘克仁去祭奠已逝的爱人，向“最可爱的人”致敬。
那天，刘克仁在妻子的墓前摆好两碗文登“媳妇面”——细如发丝的手擀面浸在骨汤里，上面漂着金黄的蛋丝。老人对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轻声说：“清秀，今年咱家腌的香椿芽，我也给你带来了。”照片里的王清秀，扎着两条粗辫，眼角的笑纹里溢满了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