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无声

■朱　青

题图设计：贾国梁

2025年2月6日，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我国第一代核潜艇工程总设计师黄旭华，在武汉逝世。人们纷纷感念这位老人一生的奉献、无限的赤诚。回想起采访黄旭华院士的经历，当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言犹在耳，让我不禁泪湿眼眶。

一

2019年新春，我怀着敬仰与忐忑的心情，走进黄旭华院士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堆满了书籍和文件，一摞摞整齐摆放在书架上、办公桌周围；甚至房间的角落里，也都码放着各种资料。纸张间散发着淡淡墨香，无声诉说着他投身科研岁月的思索与钻研。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公式，见证了他攻克技术难题的无数个日夜。那些文字和公式，是他对祖国核潜艇事业的忠诚注脚。

见我进来，黄老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相迎，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眼中满是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温和。采访中，他娓娓道来，话语是那么质朴而深情。1926年，黄旭华出生在广东省汕尾市的一个小渔村。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母亲也出身医学世家。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他说，母亲生了9个孩子，几乎全靠她悉心照料。夏日的夜晚，孩子们吵吵闹闹不睡觉，母亲总是任劳任怨，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守护着每一个孩子的梦乡。但是，只要听到有孕妇要生产了，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拿起药箱，赶去乡亲家里。那时家乡很穷，很多人给不起接生费，母亲也总是说不要钱。乡亲们过意不去，于是她笑着说了句简单而又温暖的话：“等孩子长大了，就抱到我这里，叫一句‘干娘’吧！”黄老说，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从1957年到1986年，整整30年的时间，他没有回过一次汕尾的老家，与母亲更是有长达30年的分离。虽然自己无法陪伴在母亲身边，但每当母亲生日那天，村里由母亲接生的孩子们，就会围绕在她的身边。这份特殊的陪伴，或许是对母亲最好的慰藉。

1958年，中国启动核潜艇研制工程。面对外国的技术封锁，毛泽东同志誓言：“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当年离家时，黄旭华才30岁出头。归来，他已是满头白发。因为工作要求，黄老从未对家人、对母亲说起过自己的工作。家里多次写信，问他在北京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他都避而不答。父亲病重的时候，他没能回家看护。父亲直到逝世也不知道他的三儿子在什么单位，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工作。二哥病逝，他也没能回去。面对家人的不解和埋怨，黄老没有任何言语。他用实际行动，默默践行着对祖国、对核潜艇事业的无限忠诚。

直到1987年6月，上海《文汇月刊》刊载报告文学《赫赫而无名的人生》，他的感人事迹才为人所知。拿到这篇文章，他心中五味杂陈，并将这篇文章寄给身在故乡的母亲。文章中虽然没有提及具体姓名，但提到了“黄总设计师”和“他的妻子李世英”。从字里行间，母亲认出了那个30年未归、被家人误解为“忘恩负义”的三儿子。她一遍遍地阅读着那篇文章，满脸泪水。她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说：“三哥（黄旭华）的事情，大家要理解、要谅解。”这句话，传到黄老的耳中，那一刻，他泪如雨下。

二

谈及“忠孝不能双全”的抉择，黄老说：“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我这一生，虽然亏欠了家庭，但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猛烈敲击着我的心灵。

采访那天，我们特意为黄老带去他家乡广东汕尾的米糕。当黄老尝到熟悉的味道时，或许是童年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又或许是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和怀念，他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谢谢你们，你们用心了。”无怨无悔的担当背后，是一生难解的乡愁，也是对母亲深深的爱与思念。

他一生载誉无数，曾多次获得国家级荣誉。每当有人提起这些荣誉和奖项时，他总是谦逊地说，这份荣誉不仅属于我个人，更属于整个核潜艇研制团队，属于和我一起并肩战斗、为了核潜艇事业默默奋斗的战友们……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那份对国家的忠诚与热爱。

“当祖国需要我一次把血流光，我就一次流光；当祖国需要我一滴一滴流血的时候，我就一滴一滴地流！”采访中，黄老的这段话令人印象深刻。这是奋斗者的铿锵誓言，也是他矢志报国的人生写照。

无论是30年隐姓埋名，还是亲自登上潜艇、随艇下潜进行深潜试验，他的一生，时刻准备着为国牺牲。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在那座曾经荒无人烟的岛屿上，那些默默奉献、隐姓埋名的科研人员和工作者，共同书写了世界核潜艇历史上的传奇篇章。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国核潜艇事业才能上马三年后开工、开工两年后下水、下水四年后正式编入海军进入战斗序列。黄老说：“1974年交第一艘核潜艇时，我们总结了四句话——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我们称之为‘09精神’（核潜艇精神）。”他说，这种精神现在依然没有过时……

三

采访结束后，走出黄老的办公室，我心中感慨万千。他云淡风轻的讲述中、简洁质朴的话语里，蕴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家国情怀。他的人生，就像核潜艇一样，深藏海底，默默无声却有着惊人的力量。

后来，我去海军博物馆采访并参观了我国第一艘核潜艇“长征一号”。那艘曾经承载着无数梦想与希望的核潜艇，在游弋深海40多年后退役。一位工作人员激动地告诉我，有一次在长长的排队参观人群中，他们竟然发现了黄旭华院士的身影。他排在长长的队伍中，满头银发，眼神中透露出对“长征一号”无尽的眷恋。那年黄老已是92岁高龄，但他依然坚持要来看一看“长征一号”。他说，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自己的“老战友”——那个陪伴他和同事们度过无数日夜，见证中国核潜艇事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亲密伙伴。或许在他的心里，这艘承载着梦想与汗水的“长征一号”核潜艇，如同亲手抚育长大的孩子，每一块钢板、每一条线路，都凝聚着他和同事们的心血与期盼。

为了祖国的核潜艇事业，黄旭华30年隐姓埋名，60载风雨兼程。黄旭华院士的一生，正如深海中的潜艇，神秘，却担负神圣的使命；无声，却蕴藏无尽的力量。

无数网民跟帖致敬，寄托哀思——

“为国铸剑，黄老一路走好！”

“致敬，这些人帮我们每个人直起了腰！”

“向赤子之心不变的您致敬。”

“有一种人生，深潜无声，却震耳欲聋。”

……

黄旭华院士，这位为祖国“深潜”一辈子的人，走了。他的故事，他的精神，却如星辰般永远闪耀，激励着后来者，在追求梦想和奉献祖国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技术支持：李连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