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成长
■孙利波
姜晨 绘
那天,天色暗了下来,太阳像橙色气球似的浮在前方的山头。一辆皮卡货车在石子路上颠簸前行。小山挺直身子,紧握方向盘,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车的密封性并不好,灰扑扑的仪表盘上指针抖动着。面庞黑亮的哥哥,正在副驾驶座上双目紧闭。小山感觉车里有点冷,却还是克制着和哥哥说话的冲动,不愿打破这场由他发起的“冷战”。
父亲走得早,长小山10岁的哥哥初中毕业便去南方打工,之后参军到西藏,成了一名边防战士。他的戍边故事,常常出现在小山儿时向小伙伴炫耀的讲述里。服役期满后,哥哥在藏北高原上离部队最近的小城开店做起了买卖。随着生意渐好,他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西藏。对哥哥退伍后不回陕西老家的选择,小山曾经很不解。
这是小山头一回来西藏,看似是一场投奔,在他心里却像是“逃亡”。几个月前的高考,一向成绩不错的他考砸了。小山对母亲说“想去哥哥那里散散心”,便来到了哥哥所在的小城。
小山很快喜欢上了高原。刚考下来驾照的他,每天开着哥哥的越野车去转神山、看圣湖,探访一切新奇的景致。他觉得高原让自己成熟了,颇有种“上了高原是好汉”的豪情。
一天晚饭后,小山郑重地对哥哥说:“哥,你帮我也在这里开个店吧。”
哥哥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小山。弟弟乖巧机灵的脸上已有了些高原的印迹,眉宇间透着别样的神色,辨不清是张狂还是自信。他认真地对小山说:“你还小,得去复读,考大学。”
小山决心已定:“我不考了,我要和你一样做生意。”
哥哥耐心劝说着:“你以为生意好做啊?”
“你都能做好,我为什么不能试试?”小山说。
“不行,你还在读书的年纪,先拿到大学文凭再说。”
长兄如父,哥哥不希望小山过早经历辛苦的人生,可小山的决心也坚定而强烈。于是,小山发起了反抗。哥哥下厨专门为他做了一桌好菜,他扒拉两口就撂了碗筷;嫂子想组织一家人周末野餐,他躲得不见人影……这天上午,哥哥对小山说:“我去给部队送一批物资,你想不想去?”虽已有了几名员工,但只要给部队供货,哥哥总是亲自前往。
哥哥本以为小山会拒绝,没想到他却坐进了车里。哥哥装好物资,驾驶皮卡货车出发了。在国道走了100多公里后,他们进入一段更漫长的山路。狭窄的山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但路况复杂,起伏不平。哥哥专注地操纵车辆前行,百无聊赖进入浅睡的小山,时不时被颠醒。
到达部队驻地,已是午后3点。小山发现,接收物资的官兵并不像其他人称哥哥为“老板”或“张总”,有的叫他“老兵”,有的叫他“班长”,哥哥憨厚地笑着。小山觉得“老兵”和“班长”都是神圣的称呼,他仿佛看见高原的阳光给哥哥身上披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离开部队驻地返程时,小山抢先一步冲上驾驶座,拉上了车门。被挡在外面的哥哥焦急地拍着车窗,大声喊着:“别胡闹,我来开车。”
小山依旧一言不发,笃定地握紧了方向盘。
就这样,小山载着哥哥,踏上了归途。面对第一次驾驶皮卡货车的弟弟,哥哥十分谨慎,像驾校教练般进行着他认为必要的提示。然而,他的提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许是太过疲惫,哥哥渐渐眯起眼睛睡着了。
车经过一个又一个达坂,山上的晚霞被乌云吞噬了。寒气侵入驾驶室里,小山不禁打起了哆嗦。突然,他的一个喷嚏打破了驾驶室的沉寂,车猛地向路边冲去。被惊醒的哥哥,本能地吼了声“小心”,但已经晚了,皮卡货车像愤怒的公牛,撞向路边的石头,巨大的惯性和强烈的冲击使得车辆翻转过来。
大地安静下来,夕阳正在落山,乌云彻底遮住了晚霞的色彩。远方的群山依稀显出暗淡的轮廓,天空开始飘雪……
小山是在浑浑噩噩中被冻醒的,胸口被方向盘挤压着,呼吸很困难。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风裹着坚硬的沙粒,噼里啪啦拍打着破碎的挡风玻璃。小山感觉自己的脸被黏稠的液体糊住了。他费力扭头寻找哥哥,却发现驾驶室里没有哥哥的身影。他并不知道,哥哥在车辆翻转时,被惯性甩出了车外。
难言的恐惧和羞愧涌上心头,空气冷得让人窒息,小山想放声大哭却虚弱无力。天地间只有呼呼的风声,时间仿佛停止了。
迷迷糊糊中,小山听见了汽车的引擎声,一束光划过漆黑的夜空,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一双温暖的手把小山轻轻摇醒。看到一个迷彩身影,小山问:“我哥呢?”另一个迷彩身影笑着说:“你哥也刚醒,放心,他的伤没你重。”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小山这才意识到,他已被抬出了驾驶室,身上盖着军大衣,一股温热正笼罩着他的胸膛。他望向天幕,零星的雪已经停了,冷冽的星空让大地变得敞亮起来。
此时,一个迷彩身影的声音再次传来:“报告首长,我是9连副连长,我们遇到一起车祸,受伤的是兄弟俩,请求派救护车前来救治……”“是,明白!”“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保证受伤群众生命安全!”
小山感觉又有一件大衣盖住了他的双腿,有人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额头、包扎伤口,有人给他戴上了氧气罩。这时,哥哥的声音传来:“小山,放心,有哥在,还有这些好战友在,你不会有事的!”
小山第一次听见哥哥带着哭腔和自己讲话。他想回应哥哥,却说不出话,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军医也赶来了,大家用担架把两人抬上了救护车。吊瓶挂了起来,温润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输进小山的身体。
他听见一个兵对哥哥说:“你们的货车算是报废了,但车里的贵重物品我都帮你们收拾好了。”
哥哥连声说“谢谢”。
小山听见另一个兵对哥哥说:“张班长我认得你,家里寄的快递每次都是你给我们捎过来的,而且从来不收费,战友们都很感谢你呢。”
还有一个兵补充道:“张班长值得我们感谢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说他每次大老远给我们送物资,价格却和城里的一样,且不说运费、燃油费,光每趟来回耗费的时间又要值多少钱,他这是贴钱支持咱们呢。”
小山听见哥哥说:“我就是个兵,永远都是。”
救护车向城市驶去,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近。小山感觉自己仿佛经历着某种成长。他想拥抱哥哥和每个亲人,他想再冲刺一回高考,他想投笔从戎参军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