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走进战斗英雄、97岁老兵刘奎基的人生岁月
■尹 娟
冬日的一个清晨,按工作计划,我到97岁老干部刘奎基家走访。
还没走进家门,熟悉的歌声飘入耳中:“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歌声洪亮,如冬日暖阳,一下子驱散了我满身的寒意。
大声歌唱,是刘老雷打不动的“早操”。当年在战场上,刘老因重伤切掉右肺的一大半,通过唱歌提高肺功能,是他保持多年的习惯。
刘奎基(左一)与战友在抗美援朝战场留影。受访者供图
刘奎基(左)开展红色宣讲时留影。受访者供图
我不想打扰刘老的“早操”,在门口停下脚步。站在半开的窗前歌唱的刘老,手里握着拐杖,腰背挺得直直的。如果不是与他相熟,我很难相信,这样一位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在战争年代9次负伤——除肺部负伤外,他的一只胳膊落下残疾,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全身有大小16处伤疤。
然而,刘老却笑言,自己有“一只好眼,一只好手,一条好腿,一个好肺”。他还有两个特别的“一”:荣立一等功,被华东野战军授予“一级人民英雄奖章”。
在江苏省军区南京第二十三离职干部休养所工作多年,我一直对刘老心怀敬佩。有人说,榜样是看得见的哲理,今天我想讲一讲刘老的故事。
刘奎基获得的奖章、纪念章。受访者供图
关键词 顽强
“革命战士有进无退”
刘奎基1927年出生于山东蓬莱,小时候家里生活苦,12岁时就随同乡闯关东,在辽宁沈阳一家钟表厂当学徒,16岁那年被日军抓去当壮丁。幸运的是,在被送往抚顺煤矿做工的路上,机灵的刘奎基趁着夜色跳下火车,辗转回到蓬莱老家。
那时,蓬莱已被日军占领。怀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回乡不久,刘奎基加入蓬莱县独立营。1944年,八路军主力部队征兵,刘奎基积极报名,成为胶东军区5旅13团8连一名战士。
8连是全团的突击连,很快刘奎基就迎来加入这个光荣集体后的“首战”。1944年8月,刘奎基和战友奉命端掉一座日军炮楼。大家顶着枪林弹雨将云梯架上炮楼后,刘奎基迅速爬上去,向敌射击孔投入两枚手榴弹。这时,刘奎基突然感到右臂一疼,从云梯上摔下来。
刘奎基右小臂上的战伤。受访者供图
“我的右小臂被子弹打穿了。”刘奎基回忆,当时战场缺医少药,只是匆匆给伤口打了绷带,几天后转到后方医院救治时,伤口已经化脓生蛆。由于错位的骨头没有及时固定,刘奎基的右小臂从此落下残疾,手腕无法自如活动。直到现在,刘奎基右小臂内外侧仍各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他幽默地称之为“鬼子子弹‘到此一游’的出入口”。
这是刘奎基第一次在战斗中负伤。那一天,是他参加八路军后的第18天。
右臂残疾打不了枪,在指导员反复劝说下,刘奎基恋恋不舍地离开前线,回乡休养。可没过多久,刘奎基就带着村里5名想参军的年轻人重返老连队。他对指导员说:“我要革命,我不能离开部队。只要我活着,就要和敌人拼到底!”
“敌人的子弹没有击倒我,倒把我硬生生变成了左撇子。”此后,刘奎基越战越勇。1946年7月的山东胶济铁路沿线芝兰庄战斗中,担任班长的刘奎基头部负轻伤。他不顾伤痛,抱起机枪率全班向前冲去,占领了距敌不远的一座房子。
敌人数量众多,我方只有几个人。困境中,刘奎基沉着指挥,投出手榴弹对付敌人。夜色里,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双方陷入对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负伤战友的伤势越来越重,弹药也越来越少。刘奎基给大家作动员:“同志们,要坚决守住阵地,敌人靠近了就要他的命,敌人不进攻我们就不理他,抓紧时间休息。”
经过一夜苦守,他们终于等来增援部队。总攻开始后,身高腿长的刘奎基第一个冲进敌人据守的院门。趁敌人还没反应过来,他飞身向前一把夺下敌人架在门口的机枪,喝令“缴枪不杀”,被震慑住的敌人举手投降。这一仗,刘奎基俘敌17人,被胶东军区评为“战斗英雄”。
两年后,在周张战役周村攻坚战中,时任副连长的刘奎基又一次展现出他的英雄气概。当时,刘奎基在周村外围战斗中就已两处负伤,突入围墙后再次负伤,腿站不起来。但他强忍疼痛坚持坐着指挥战斗,打退敌人5次反扑,为大部队夺取周村赢得时间。战后,刘奎基荣立一等功,被华东野战军授予“一级人民英雄奖章”。
梳理刘奎基的事迹,我发现顽强的意志贯穿于他战斗的始终。我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这一战斗品质,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革命战士有进无退。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冲。”
关键词 淡泊
“牺牲的同志才是真正英雄”
新中国成立后,刘奎基因战争年代的英雄事迹闻名遐迩。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大阅兵时,他作为受阅第一方队护旗手之一,光荣地走过天安门。
刘奎基告诉我,第一方队由来自全军的245名官兵组成,绝大部分在战争中负过伤流过血,人人胸前挂着军功章。他们护卫的那面旗帜,是“真正血染的旗帜”。
为更好展现精神风貌,1959年初,刘奎基和战友们开始了8个月的封闭集训。训练场靠近湿地,蚊虫多。一次军姿训练时,两只牛虻爬进刘奎基的裤管,贴在小腿上吸血,可他硬是一动不动。他伤病多,睡在潮湿的帐篷里,身上时常酸痛。加上右臂残疾,他完成每个动作都要付出更多努力,但依然咬牙坚持下来。
我为刘奎基的毅力惊叹,他说:“能护送那面旗帜是无上的光荣。我们从战争中活了下来,有机会走过天安门,可那些牺牲的战友在哪里呢?我是在替他们接受祖国和人民检阅,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
“我不算英雄,牺牲的同志才是真正英雄。”刘奎基常常这样说。
刘奎基与妻子侯慧中合影。受访者供图
生活中的刘奎基,同样不以“英雄”自居。1985年,刘奎基的大女儿从部队医院转业,为照顾年幼的孩子,希望能到一个没有夜班的单位工作,为此向担任部队领导的父亲求助。“父亲听说后很生气,不但严肃批评了我,还告诫我不要找任何关系,要服从组织分配。”后来,大女儿转业到一家地方医院工作,夜班一直上到退休。
关键词 奉献
“愿作春泥更护花”
一路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刘奎基对生命的价值有着别样的理解。
2011年,在电视节目中了解到我国用于医学教学与研究的遗体缺口较大,他和妻子侯慧中一整晚都在讨论生命的价值。
第二天一早,他们携手到南京市红十字会了解遗体捐献的程序,得知需要子女知情同意并签字。回家后,他们叫来两个女儿开“家庭会议”,可她们一听就“炸了锅”。父母捐款捐物,她们都全力支持,但捐献遗体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刘奎基耐心地劝说两个女儿,从战争年代无数牺牲战友就地掩埋甚至找不到完整遗体说起,又举例提到身边也有捐献遗体做最后贡献的老同志,说到动情之处几次哽咽。两个女儿终于答应帮父母完成这个“重要心愿”。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刘奎基非常喜欢的诗句。1988年离休后,他将许多精力放到红色宣讲上,“愿作春泥更护花”。
受邀到企事业单位、学校、部队讲革命传统时,刘奎基不拘泥于讲稿,语言朴实接地气,感染力很强。他还喜欢与台下听众互动,听众参与度很高。为了让讲座“与时代同行”,他认真读报看新闻,尤其注重学习党的创新理论,对新名词、新提法、新思想的来龙去脉力求深入理解,用左手写下学习体会。
如今,已近期颐之年的刘奎基,虽然很少走上讲台开展宣讲,但他积极配合干休所记录“口述历史”,热情接待每一位到家里听革命故事的人。他还喜欢与来访者探讨国内外大事,对国防和军队现代化建设成就尤为关注。
那天清晨,望着窗前刘奎基有些前倾的身影,我心里生出一阵阵感动。聆听他洪亮的歌声,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奋斗的姿态,革命人永远是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