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朝晖
■章熙建
军旅征途自有许多潮涨潮落、月圆月缺，那桩桩件件寻常小事，无不如斧凿一样雕刻着军人特别的情感和意志。
1982年的隆冬，我在驻守黄海前哨的海防团特务连当文书。那天，实弹射击归来，我和通信员正在连部忙着擦拭手枪，住在隔壁房间里的指导员接完一个电话，高声招呼我：“文书，到政治处去一趟，有任务。”
政治处交给我的任务，是去驻扎在150多公里外的4连送文件。当时临近年关，我心里陡然漾起一阵远赛于过年的兴奋：我可以见到老连长了！
之所以喜不自禁，是因为4连连长与我有着一份特殊的情缘。我高考落榜的那年初冬，一个同学找到我，说他想参军，让我陪着去见接兵首长。我们找到县委招待所，见到的是一个高个子连长，待我们坐下后，他便问我们为什么想当兵。同学似乎打过腹稿，回答得慷慨激昂。
可我心里却忐忑不安，我心目中的军人个个都有着一副魁梧壮硕的身板，而同学显然是偏矮偏胖。果然，连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指着我说：“你呢？”我站起身，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瘦弱的身体说，我怕是不够格吧。
这时同学插话说，他是我们文科班的尖子，写的散文还登过报纸呢。
听到这话，连长浓眉一扬：“那就是个小秀才啰。不过，人生也是篇大文章，没尝试就打退堂鼓，可不是有志青年的风格。”
瞬间，一股暖流陡然传遍周身，我挺起胸膛朗声回答：“我也想参军！”
之后的情况始料未及，同学未能如愿参上军，而我却穿上肥大的军装，跟着连长到了部队。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大个子连长还做了我的新兵连连长。
新兵连的生活紧张而艰苦，我总觉得有份踏实埋在心里，因为我是连长带到部队的。结果却发现连长看我的眼神，与看其他新兵别无二致。终于，心头的优越感渐渐淡去，我告诫自己沉下心来好好干。
因为有点文字特长，新兵连的墙报成了我的“责任田”。后来我发现，平时不苟言笑的连长，站在墙报前时脸上竟露出了笑容。那抹笑容就像冬日清晨的阳光，让我沐浴在温暖中。
分兵下连的前夜，连长把我叫到连部，开门见山地说：“你在新兵连表现不错，准备安排你去汽车连。”那个年代能学到一门驾驶技术，可是人人梦寐以求的，而且我还知道，连长的老连队是担负生产劳动的步兵连，驻地离团部有150多公里之遥。可那一刻，一种无法割舍的依恋促使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要跟你走！”
连长静静地瞅了我半天，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潜台词，决然地大手一挥说：“我们连队成天在泥田里打滚，你一个小秀才，去那里不合适。再说，咱们部队讲究的是五湖四海，不管到哪里都会有领导关心你的。”
第二天清晨，十几台篷布卡车长龙般开进操场。矮小壮实的江西籍班长托着我的屁股，一把将我塞进那辆贴着“海防一营”红条幅的卡车车厢里，末了狠狠地捣了我一拳，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小子，干出息哟！”
卡车缓缓开动了，我睁大眼睛朝着伫立在风中的连长望去，朝晖映照下，连长紧抿着嘴唇在向我们挥手告别。我蓦然发现，他的眼角有一丝亮晃晃的晶光在闪动，那一刻，我终于无法抑制地泪如雨下。刻骨铭心的兵之初，就以这个简单而庄严的“成人礼”，几近悲壮地烙入了我的生命记忆里。
自从新兵连分别后，我与连长已有两年多未曾谋面，其间我们通过几封信，连长总是鼓励我用功复习考军校，那份沉甸甸的关爱给了我无尽的激励。
第二天，经过长途颠簸加上3次转车，直到午夜时分，我才抵达位于长江口北岸冲积平原上的农场。通信员提着马灯领我进屋，说一排粮库的屋顶叫江风掀开了天窗，连长正在连夜组织抢修，让我来了后赶紧休息，明早再说事。
那个风雪寒夜，我蜷缩在连部离队探亲的文书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汽车马达声惊醒，睁眼一看，窗户透进了一缕微亮的晨曦。我一骨碌跳下床打开门，看见连长正站在连部门口，军棉帽上挂着几根稻草屑，脸庞上满布倦容，看样子是刚从十几公里外的一排粮库回来。
“通知炊事班赶紧烧锅酸辣汤，叫大伙儿喝了暖暖身子！”疾风中传来连长的声音，那般熟悉而又亲切。我快步跑过去，连长见到我，先问我文件办过交接没有，然后说先在场部转转吧，等会儿让通信员带你吃早饭，说完便转身离去。那一刻的连长没有我想象中久别重逢的热情，令我心底霎时泛起些许的失落。
然而，这缕情绪很快就被一份惊喜所取代。连长的宿舍就在连部排房的最东头，待跟着通信员进到屋里，眼前的一幕令我恍入梦境，一只铸铁炭炉把小屋烘得暖融融的，方桌上碗碟满满当当，还赫然摆着两只草绿色的军用搪瓷缸。
见我发愣，连长大手在我肩膀上一按，说坐吧，随即用筷头挨个点着菜碟说，这是一排养的老鸭，这是二排养的兔子……说着，给两只搪瓷缸斟上开水，举缸跟我“咣当”一碰说：“今天是除夕，团部来电话让你按时归队，咱就以水代酒，把年夜饭提到早晨吃啦！”
那瞬间，我双眸尽湿。原来连长脸上满是严肃，可心里却始终装着我，即便是昨夜忙碌了整个通宵，也不忘安排了今天这顿丰盛的早餐。
操着苏南口音的连长名叫唐连富。离别农场的一刻，仿佛操场分兵的情景一样，旭日光芒照耀下，连长的身躯宛如一棵挺拔的大树。40多年过去了，那抹冬日的朝晖始终温暖地烙印在我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