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回音
■高密
一
学兵宿舍里，燥热的阳光打在窗户上，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很快被蒸干。闵小龙刚从洗手间回来，看到班长余钧背朝窗户，倚着窗台外沿的棱角，两条腿交叉起来。“速度，速度”，他的两片厚嘴唇开合着，把26个列兵在床架之间摆布成三路纵队，最后两个正好卡着门框。
“今天天气不错，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余钧粗犷的声线穿透每个人的耳廓，“专业分配要开始了，优先选拔声呐兵。声呐，知道吧？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潜艇兵，声呐兵就是从潜艇兵里再百里挑一！”
讲话毕，列兵们眼神里都开始放光，像一群星星排着队，一闪一闪的。“怎么样，想不想试试？”“试什么？”左后方一个战友冒出疑问。“全体安静！”余钧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下面给你们做个小测试。”
余钧把手机高高举起，“听好了，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点了几下手机屏幕，扬声器里传出嗞啦嗞啦的声音，就像收音机里的噪声。
“听到什么了？”余钧问。学兵们大眼小眼瞪得像灯泡，互相转头看，谁也没听出来半点意思。“再听！”手机扬声器再度响起，仍旧是一阵让人难以捉摸的噪声，余钧也感到有些异样，把手机收回仔细看，“忘记切换到测试模式了。”宿舍里响起一阵爆笑。
“安静！现在正式开始。”余钧再次把手机举过头顶。扬声器里照旧只是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呲呲”声，学兵们躁动起来。“看样子你们当中并没有适合干声呐兵的天才。”
“报告！申请再播放一次。”闵小龙从队伍里站起来，周围的脑袋都转过来瞅他。余钧也很惊讶，再次播放后，整个宿舍分外安静。“这个声音里，有很轻的吼叫声。”闵小龙笃定地说。
“叫了几次？”
“七次。不对，六次半，第七次没完。”
余钧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没有事先提醒，能从这段录音里听出低频声波的周期，十个新兵里难有一个……下周一，到四楼实验室参加选拔测试。”话音一落，宿舍里爆发出掌声。
二
“深海有座不夜城，城里住着百十人。三班倒，不关灯，白天黑夜看时针；时针一圈二十四，抬腿猫腰过舱门。六舱热，一舱冷，从艏到艉四季分。冬至饺子吃完走，回到家中已暮春。”
夕阳把营区的楼都抹上了金色，唯独宿舍楼后的低矮平房沉没在暗影里。“老水兵超市”刚进了货，郭老兵一遍遍哼着歌，在接近一人高的货堆里拾掇。他穿着那件20多年前的作训服，里面套着海魂衫，不紧不慢端起一箱货物，塞进货架上的空位。在灯光映衬下，立满货架的仓库有几分潜艇舱室的氛围。
“来了？”郭老兵问。“我周一上午要参加声呐兵选拔测试。”闵小龙这话一说完，郭老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啊！声呐专业普通人想干干不了，我看你挺适合。”“可我更喜欢鱼雷和导弹。”闵小龙有些犹豫。
郭老兵站在灯下，额头上的褶子更显深重，他望着闵小龙，“声呐兵是深海里的眼睛。我在潜艇上当兵的时候”，老兵慢悠悠开口，“有一次跟随潜艇出远海执行战备巡逻任务。那个年代，国产声呐性能落后，但我们声呐班长几乎是在对方发现我方的同时发现了对方。我们都做好战斗准备了，班长又发觉在其旁边不远处凭空多出一个强度和特征都相似的噪声信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他缓了许久，又继续说道：“大家正讨论对策，声呐班长再次判断，那只是对方发射的一个‘声诱饵’，是想诱骗鱼雷改变既定航路的……在那次行动中，声呐班长因为关键时刻为艇指挥员提供了重要决策依据，荣立二等功。”
闵小龙听着，像是被故事吸引住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触动。郭老兵是退休教员，以前专门负责潜艇脱险训练。闵小龙入伍两个多月来，听郭老兵讲过不少潜艇知识。
“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既然被选择，何不顺势而为？”郭老兵眯起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个雕塑。
三
闵小龙爱这座营院的傍晚，尤其是跑步的时候。踩着众人合一的脚步声，随着整齐起伏的队伍向前推进，就像乘着浪，一波一波往前航行，每跑一圈，他都感觉自己仿佛化为一粒水珠，任由层层叠叠的浪涛将自己托向天空。自从听郭老兵讲完那个声呐班长的故事，闵小龙觉得胸口就像压着一块礁石，看起来只露出水面那么一点点，却怎么也挪不开。一整艘艇的命运都压在声呐兵的头上，这责任太重了，他能担得起吗？
“我不想学声呐。”
当闵小龙站在余钧面前说出这话时，余钧的脸瞬间变黑。他嘴唇嚅动两下，再嚅动两下，“你什么意思？”
闵小龙昂首站立，微微翘起下巴，自认为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
余钧稍稍平复心情，给闵小龙讲起郭老兵的话题。
余钧说：“你们上过脱险训练课，知道老郭以前是脱险教员。他为什么几十年一直搞脱险训练？成千上万个潜艇兵由他亲手训出来，他心里才踏实。”看到闵小龙的表情，余钧觉得还有些道理要讲透。
“可以说，每次脱险训练对老郭来说，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脱险塔里面的情况你很清楚，他一头扎在里面，是因为什么？他太知道这个训练的重要性了，他必须扛起这份责任！”屋檐上有几只鸟，被余钧的大嗓门震得抖动翅膀飞走了。
“永远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句话意味着你不会孤军战斗，会有战友给你支持；同时也意味着，穿上军装你就不只是你自己，你还要为战友提供一个可靠的后背。这是军人必须扛的责任！”
余钧收了音。他一直盯着闵小龙。闵小龙瞪着眼挺立，眼神里慢慢浸出些湿润来。
四
考试工具很简单，一台电脑，一副耳机。显示屏上，10个带编号的按钮标记10段音频，按钮对应右侧的答题区，每个题目的选项数量不同。闵小龙微微冒汗，不知道即将听到的会是什么，是像班长手机播放的噪声，还是汽车发动机那样的振动声？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点开第一段音频——那音频几乎空白，前几秒没有任何动静，后边每隔一两秒有低沉的鼓点，像人的心跳。闵小龙听完，果断选择完毕。滚动鼠标，他发现考题并不止是10个，而是有将近100个，他的心加速跳动起来。闵小龙全身心沉浸在不同特点的音响里，看到“交卷”的按钮时，他意识到题目已经全部完成。
“恭喜你成功通过测试！得分95分，用时52分28秒。”看到屏幕上的显示，闵小龙感到肩上蓦然沉重，仿佛担起了什么，一个词跳到他眼前，那是——声呐！
窗外，静卧在操场上的旧潜艇黑沉敦实，那地面仿佛泛起了波纹，载着它向远方驶去。
本版插图：陆千波
图片制作：陈新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