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
■章熙建
军旅如诗。尽管时光流逝会冲淡曾经的精彩,然而,只要掀开岁月的册页,哪怕最平凡的瞬间都令人怦然心动。因为,那里积淀着醇浓的生命原浆。
时光回溯到1980年3月,我所在的连队受领了一项重要任务——修筑靶台。
海防团驻守在一马平川的海岸线上,射击训练场的梯形靶台是人工堆筑而成的,高约20米、长达百余米,远远看去巍峨如长城。因为长年遭受风吹雨打,靶台每隔几年就得整修一次。我刚下连队就赶上了这项任务。
春寒料峭时节,那真是一场战天斗地的鏖战。我和战友项柏青搭档抬筐往靶台运送泥土。从冰水坑里掘出的泥土特别沉,脚下更是泥泞不堪、举步维艰,第四趟抬筐刚迈出没几步,我不慎滑下了洼坑,一双棉鞋顿时灌满冰水。
见我冻得直哆嗦,脱鞋时脚踝又被冰碴划破、鲜血直流,我们班的老班长赶紧喊来卫生员给我清洗包扎。他不由分说地脱下脚上的棉鞋让我穿上,自己却光着脚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坑里。
我被命令坐在堤埂上歇息,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片划过般地疼,可心里却暖融融的。那是老班长的棉鞋传至我心头的一缕暖意。那一刻,注视着他光着脚板“吱嘎吱嘎”地踩着冰块奋力铲土,我心头倏然闪过一首古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我参军前学到的《诗经·秦风·无衣》,一首古老的军旅诗。
我报名应征是在1979年底,那阵子因担心圆不了军旅梦而寝食难安,干脆选择学习军旅诗词来给自己提神鼓劲。我不仅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查阅资料,还登上当年红19师北上抗日途经的徽杭古道,细细品味古诗词中深邃隽永的意蕴。于是,这篇传诵千年的军旅名作就那么鲜亮铿锵地种在了我心间。
作为一首四言体抒情诗,《诗经·秦风·无衣》的创作者从士卒的角度出发,通过出征之际面临“无衣”的窘困开篇,以反问的笔法提出问题,继而给出斩钉截铁的回答:以“与子同仇”抒发同仇敌忾的意志,以“与子偕作”彰显团结互助的决心,以“与子偕行”张扬并肩战斗的勇气。通篇诗言矫健爽朗,句句铮铮如铁,重章叠唱层层递进,烘托意境盘旋上升,迸发出荡气回肠、绕梁三匝的艺术感染力。
尽管军旅诗词宝库丰繁奇崛,我却对这首慷慨激昂的出征曲情有独钟,每一次朗诵或默读都不禁为之深深震撼。没想到步入军营仅数月,竟然就意外地亲身体验了这种感受,而且由此缔结了一段与英雄的不凡情缘。
那是在修靶台的几天后,团里选调优秀战士赴前线。我的班长以4年班长的履历,外加连续三届团“射击能手”的优异表现,毫无悬念地入选。
出征前夜,老班长最后一次组织召开班务会。会间,看他仍然恪守着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习惯,丝毫不见即将离开连队、奔赴前线的痕迹。我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定力,相处两个月间的那些难忘时刻,瞬间浮现在脑海——
年前,腊月廿八的清晨,我们这批新兵完成基础训练后,分配下连。卡车载着我们颠簸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营部。营长宣读分班命令后,脸庞黝黑的侦察排无线班班长走到我面前,接过我的包便带我径直往班排宿舍走。那一刻,或许是感觉到摊上了一个“冷峻”的班长,我心中陡然生出难以言表的忐忑与失落。
然而,这缕情绪仅在我心里盘旋数小时,很快就被感动所取代。
当夜,大雪突降,一阵阵凌厉的海风从排房之间呼啸穿过,水杉树的枝丫被刮得“吱嘎”作响。我的床铺挨着靠北的窗户,雪粒敲击玻璃的沙沙声响令人感到寒意倍增。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床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微微睁眼,发现老班长正趴在密封不严的窗户前,动作轻微地往缝隙中填塞报纸叠成的纸带。之后,他又将自己的军大衣盖在我的被子上。那一刻,泪水无声地涌出我的眼眶,不是因为想家,而是被一种似兄长又像父亲般的关怀与温暖所感动。
呵,那不啻为一种“与子同袍”的真情诠释啊!
时隔不久,刚下连的新兵们参加夜间巡逻。那天凌晨3点多,老班长带我顶着凛冽寒风第一次登上海堤。清冷月色下的海堤宛如苍龙静卧,披上雪装的芦苇丛光影婆娑,途中隐约看到几座隐于树林中的国防工事。老班长总是言简意赅地低声指点一句,似乎惜字如金,绝不多说一个字。
拐过一个弯道口时,前方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响声。就在我惊得一激灵的瞬间,班长猛地拽着我匍匐卧倒在雪地上,并迅速出枪观察。原来,是两只野雉扑棱着翅膀疾飞而过,可班长仍旧按着我一动不动,直趴了10多分钟才起身。
继续踏上巡逻路。大概是刚才雪地中挨冻的缘故,我手脚禁不住有些哆嗦打颤,没想到这黑暗中的细节竟也没逃过班长的眼睛。他抓起一把雪在我手上使劲地搓了起来。我愣愣地看着老班长,感觉一股灼热能量霎时如电流般传遍了周身。
之后蜿蜒漫长的巡逻路上,我心头一直在咀嚼着那句古诗:“与子同泽……与子偕作”,一缕热流奔涌心间,脚下也仿佛增添了无穷力量……
正沉浸于思绪飞驰间,一串“笃笃笃”声突然把我惊醒,是班长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提示我发言。我霍地站起来,朗声说:“班长,我要送你一首出征诗!”
老班长紧绷的脸庞上很意外地绽出一丝笑容,说:“你是小秀才,要得!”
这晚,受到班长笑容的鼓励,我趴在床上用信纸工工整整地誊写了《诗经·秦风·无衣》,然后折成小方块塞在一双新布鞋里。因为会前班长对我说,给我穿的那双棉鞋就留给我了,理由是南方暖和用不上,而我这天正巧收到母亲寄来的两双手工纳制的布鞋。想到我俩的鞋是同一尺码,便打定主意回送给他一双新鞋。
夜里10点,班长最后一次带我巡逻海堤。进入海堤岗亭时,我从挎包里取出布鞋递给班长说:“去前线,爬山很费鞋,我母亲寄来两双布鞋,你带一双去。”
班长抽出鞋里的信纸展开,借着马灯微弱的亮光看了许久,又默默叠好装进了紧贴胸口的军装口袋里。那一刻,班长静静地看了我许久。我不知道那一瞬,只有高小文化的他是否读懂了古诗里的意蕴,但他显然已被流淌于字面的慷慨激昂所感染,眼波中闪烁着亮光,其中还仿佛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第二天一早,老班长披挂水壶、挎包登上了卡车,侦察排整齐列队欢送。汽车开动的一霎,素来冷峻的老班长蓦然回首,眼窝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
那时,我还是新兵,明知参战的“硬杠杠”是服役3年以上,但我仍激情澎湃地跟在老兵们后面写血书、递申请,每天都在期盼那一纸召唤的到来。然而,望眼欲穿的命令没有到来,等来的却是老班长牺牲的噩耗。
那是班长出征3个月后的周日清晨,我们从当时的军区报纸上读到了记叙老班长壮烈牺牲的战地通讯。那天中午,侦察排自发开了一场小型追思会。注视着战友赶画的老班长半身肖像,一种咫尺天涯的悲痛霎时涌上我的心头。
老班长牺牲得英勇悲壮。就在他所在的尖刀连逼近山顶不足50米时,已经被我炮火摧毁的敌军阵地上,突然响起重机枪的猛烈射击声,奋勇冲锋的战士们相继中弹倒下。千钧一发之际,右胳膊中弹的老班长,纵身跃到岩崖的背后,毫不犹豫地将枪托由右肩移至左肩,以左眼瞄准、快速出枪,连发速射,敌军机枪手应声倒下。但几乎是同一瞬间,两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班长的胸膛……
全排集体敬礼后,每个战士轮流对老班长说一句心里话。轮到我时,我已泪流满面,打好的腹稿全忘得无影无踪。那一瞬,自打老班长出征后就一直盘旋于心的军旅诗,竟然脱口而出:“班长,与子同裳,与子偕行!”
这声音穿越数十年,至今仍清亮地回响在我的脑海里。因为那篇战地通讯中有一段话,深深刻进我心中:“英雄战士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冲锋陷阵,他怀揣战友的嘱托与激励,迎着密集的弹雨绽放了生命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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