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终战诏书》的形式宣布投降。
牢记历史,缅怀英雄,踔厉奋发,矢志强军,是新时代革命军人应有的品格与担当。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让我们从一个独特视角,再次回眸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并感悟其中凝聚的伟大抗战精神。
——编 者
烽火邂逅
■章熙建
战争,如一双神奇的巨手,有时会残忍地把血肉亲情生生拆散,时而也会缔结出曲折深长的生死情缘。抗战烽火已然消逝70多年,今天当我们回眸新四军伤员吴志勤经历的那段生死邂逅,那激荡血脉的岁月真情依然如歌如吟。
一
苏南山村,盛夏的黄昏,残阳如血。
从昏迷中醒来,右腿中弹躺在担架上的新四军伤员吴志勤费力地睁开眼睛,耳畔犹是一波波枪声和爆炸声,眼前却是一张年轻女子清秀的脸庞,深潭似的眸子里流溢出深深的焦灼。
这是1941年8月的一天。吴志勤时任新四军第6师第18旅第52团第1连指导员,年轻女子则是新四军第6师后方医院的护士陈冰。此刻,吴志勤还不知道,这次战场邂逅缔结的战友情谊,将会演绎成他一生的牵挂。
1941年7月,日伪军1.5万余人在苏州、常熟、太仓地区实施大规模的“清乡”,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将抗日民主根据地一口吞噬。
为撕开鬼子设置的包围圈,新四军第52团派遣吴志勤担任队长,率领由50多名战士组成的突击队,于7月31日夜对日伪军设在望亭车站的外围据点展开突袭。突击队仅用15分钟就将据点日伪军一个中队全部歼灭。激战中,领头冲锋的吴志勤被子弹打中右腿。
新四军夜袭战如同虎口拔牙。日寇恼羞成怒,立即调集重兵对望亭车站区域实施“围剿”。为避敌锋芒,8月下旬,新四军第52团奉命紧急北撤。鉴于突出包围圈行动凶险难测,重伤员被留下就地隐蔽。其中,分散到茅塘桥一带的重伤员共4人,即团组织股股长葛永和,指导员吴志勤、裘亦明,排长李小根。上级特地抽调师野战医院护士陈冰负责护理伤员,团警卫连14岁的小战士周宝根担任护卫任务。
陈冰是个上海姑娘,前一年才从上海一家医院来到根据地参加新四军,虽然只有19岁,但护理经验丰富且机智勇敢。在日寇严酷封锁下,根据地药品奇缺,留给陈冰的只有一把镊子和几卷纱布。4位伤员负伤后还没来得及做手术取出弹片,就紧随部队昼夜行军。此时,他们分散隐蔽在相邻的几个村庄里,医治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到陈冰肩上。
缺少药品是个天大的难题。陈冰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夜里挎着小竹篮,奔波于几个村庄间,用盐水为伤员消毒伤口。时值夏日,加上经常要应对日伪军的搜捕,伤员们伤口开始化脓。8月底,葛永和、裘亦明因伤势恶化相继牺牲,吴志勤也由于腿部感染,生命危在旦夕。
二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竹床上,映得吴志勤失血的脸庞愈加苍白。这是祥仁村王老伯家,吴志勤伪装的身份是老伯的儿子。
分散蛰伏不过半月,已有两位伤员相继牺牲,让陈冰内心承受了巨大压力。此刻,坐在竹床边的姑娘秀眉紧蹙。吴志勤已经连续两天高热不退,昏迷中还在喊着“机枪手,快压制敌人火力!”那撕心裂肺的呓语,让发怔的陈冰潸然泪下。寻思再三,陈冰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天刚蒙蒙亮,她就挎着小竹篮出了门。
她挨个村庄地奔走打听,只说弟弟上山打柴跌断了腿,着急找医生来救治。在乡亲们的指点下,第二天傍晚,陈冰终于在梅村找到了隐居乡下的西医张福康。
50岁出头的张福康曾留洋学医,抗战爆发后便毅然归国,开了家诊所行医济世,暗地里悄悄地给抗日武装送医送药。听完陈冰的讲述后,张福康突然伸出右手弯下拇指,将四根指头伸直竖在胸前问道:“你们是这个?”陈冰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的神情,旋即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经过短暂的思考,张福康坚定地点点头:“走!”
到达祥仁村已是深夜。在检查完吴志勤的伤势后,张福康的脸上出现了踌躇而痛苦的神情。他正面临一道无法绕过的难题,那就是既没有手术器械,也没有麻药碘酒。望着命悬一线的年轻战士,他再一次点头并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做!”
吴志勤被绑在一条长凳子上,一盏马灯闪着昏暗的光,张福康手持一柄修脚刀,划开了伤员满是脓血的腐肉。张福康不知道究竟有几块弹片,扎在哪些位置,只能靠刀尖触碰的感觉来寻找。吴志勤的嘴巴已被勒上数道绑腿带,但“嘘嘘嘘”的抽气声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剧痛。
“叮当!”茅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3声金属片掉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张福康轻轻按压伤员的小腿髌骨挤出脓血,并检查伤口周围是否还有残留的异物。
处理完伤口后,张福康将路边采集的金钱草搁在碗中捣烂,敷在伤口处,再用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他长吁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木凳上,而吴志勤早已因疼痛陷入昏厥。
赶回梅村前,张福康叮嘱陈冰:每天早晨用盐水洗净伤口,再以捣烂的药浆匀敷,不出半个月伤口就能长好。
三
取出弹片后的第三天,吴志勤终于醒来。他怔怔地瞅着正蹲在床前给自己换药的陈冰,这是一张清秀的瓜子脸,零散的一绺刘海半遮着乌黑的秀眉,微翘的鼻尖上沁出了几颗晶亮的汗珠。因为专注于换药,她甚至没顾得上捋一把秀发、擦一把汗水,更没觉察到悄然醒转的伤员正痴痴地打量着自己。
此时,主力部队已经转移到外线,根据地的形势愈发严峻。陈冰与房东王老伯悄悄地把吴志勤驮到后山的青莲庙,给他剃光了头,换上僧衣挂上佛珠,化装成僧人以躲避日伪军搜捕。
送吴志勤上山后,陈冰仍住在村里,因为邻村还隐蔽着另一名伤员李小根。风声鹤唳的日子里,陈冰冒着巨大危险趁夜穿梭于邻村和青莲庙之间,给两名伤员轮番消毒换药。
孰料,陈冰的隐秘行动躲过了日伪军的耳目,却招来无赖之徒的觊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当地一个姓高的恶霸派3名歹徒,蹿到茅屋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陈冰。歹徒们口出狂言:高大少有钱有势,跟了他,保你享尽清福。
陈冰陡然一惊,虽然自己篮中藏有手枪,可歹徒个个膀大腰圆,强行抗拒必然会暴露行踪。这时,她听见后门“吱呀”一声轻响,知道房东大娘去搬救兵了,便假装沉吟思索拖延时间。
歹徒见威逼利诱不成,便掏出一卷绳索要强行捆绑。就在这危急当口,屋外突然传来阵阵呼喊声,是青壮乡邻得讯赶来相救。
这场意外闹剧虽然有惊无险,但住在村里已然不安全了。陈冰冒雨赶到青莲庙,与吴志勤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吴志勤当即劝她先撤离险境,自己则与李小根一道进山躲藏,待伤势好转就去找部队。
陈冰听了这话,脸色骤变,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走,照顾伤员是我的任务,我的阵地就在这里!”这一夜,陈冰就靠在寺庙佛堂的香案上打了个盹。
黎明时分,两名地下交通员匆匆赶到寺庙,将吴志勤秘密转移到鸿山铁山寺,又于次日夜晚将李小根也接到铁山寺。于是,吴志勤仍然以僧人的身份作掩护,李小根扮作香客,而陈冰则隐身于山腰一间弃用的空屋里。
四
仅仅平静了几天,鬼子就侦测到有陌生人藏身于寺庙中,迅速对这一带的寺庙逐个展开严密搜查。这天清晨,陈冰正在给吴志勤换药,铁山寺的米法师父急匆匆地赶来报信:一小队日军正气势汹汹地向铁山寺扑来。
情况危急,陈冰不等交通员赶到,立刻独自带领两名伤员转移。三人刚刚攀上岭头,就远远看见鬼子冲锋一般地扑向铁山寺。吴志勤的腿伤尚未好利落,陈冰用胳膊架着他小步挪走,李小根则先行一步探路。刚走出一片林子,草丛中突然冲出数个鬼子,李小根迅即掉头奔跑呼喊。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响,他倒在了血泊中。
李小根舍身示警的呼喊声,犹如壮烈的生命绝唱在峰峦间回响,让陈冰仿佛跌入冰窖般周身彻寒。蓦地,山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噼啪而下,视线和声响霎时都被雨幕隔断,她迅速拉起吴志勤朝山下疾奔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翻过多少道山岗,陈冰直觉已是远离追兵,才让吴志勤靠在一棵大树下喘口气。陈冰沉思片刻,对吴志勤说:“前面就是湖浜水网,咱们装扮成一对逃难的小夫妻,那里的乡亲定会帮助我们,还可以借水路穿过鬼子的封锁线。”
他们很快就遇上了一对渔民夫妇。善良的大姐得知他们是新四军,立刻拉着他们躲进船舱,端上刚做好的饭菜。之后数日,渔船在层层封锁中寻找着突围路径。他们发现,湖面不仅有日军冲锋舟日夜巡逻,湖中很多土墩上也埋伏有暗哨。
水路既堵,陈冰和吴志勤只好上岸另寻脱险之路。他们白天藏身田野中养足精神,夜晚出来找老乡探问情况,稍稍吃点粗粮剩饭就匆匆地跋涉赶路。到第六天夜晚,他们竟然在洪斗村与地下交通员陈耀明不期而遇。得知两位新四军战友身陷困境,陈耀明立即着手实施解救行动。经过两天奔波,他设法为陈冰和吴志勤弄到两张通行证。
五
初秋的清晨,薄纱般的晨霭中弥漫着浓郁的稻花清香。刘潭桥码头,走来两位手臂相挽的年轻人,女子穿着一身蓝印碎花褂子,头裹着紫色纱巾;男子身着靛青长衫,手提一只荆条箱,俨然如一对回门省亲的新婚夫妻。
有了通行证,两人顺利通过日军重重盘查,登上开往苏州的船。此前在谋划撤离方案时,陈冰将手枪交给陈耀明保管,并商定到达苏州后,她乘火车去上海寻找党组织,吴志勤则返回无锡老家继续养伤,待伤愈后重返部队。
又是一个晌午,天低云晦,远山如黛。分别在即,陈冰与吴志勤对望良久,无须太多的言语交流,那盈满眼神中的感慨和牵挂道明了一切。从部队北撤、就地隐蔽,到辗转避险、苏州分别,他们并肩战斗了66个日夜。那是与凶残魔鬼殊死搏击的艰难跋涉,分散隐蔽茅塘桥一带的4名伤员中有3人牺牲,小战士周宝根则是在化装成乞丐侦察情报时被鬼子抓住,任凭拷打审讯坚贞不屈而惨遭杀害。
经历过这趟生死邂逅,与几位战友尤其是陈冰缔结的烽火情缘,让吴志勤铭记一生。而陈冰经历了这场血与火的淬炼,曾经柔弱似水的姑娘从此有了铁铸一般的刚强。
吴志勤原名吴凤耕,是电影《沙家浜》中“18棵青松”的原型之一,1939年2月参加新四军,同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参加苏中七战七捷、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等,屡立战功。
苏州分别后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还是在和平建设的年代,吴志勤抓住一切机会打探陈冰的讯息。直到2016年以94岁高龄辞世,他依然没有得到陈冰的任何消息,更没有盼来日夜渴望的战友重逢,但他心中始终坚守着一个信念——陈冰是一位剑胆琴心的巾帼英雄,她必定仍然在勇敢而不懈地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