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阅读·岩壁挂瀑 汪文棋摄
“耐得烦”是一种境界
■常唐
最近读到关于沈从文的一篇回忆文章。作者鲁双芹曾作为沈先生的助手,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画过插图。
她在文中写道:“工作是新奇的,每次都会看到不同的东西,不同朝代、不同器物上的图案……但大部分时间是枯燥的,无趣的……我们需要把那些模糊的图案搞清楚,需要调出合适的,尽可能符合原色的颜色,经常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日子久了,就开始不耐烦。我们做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沈先生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他展开那些卷起的纸张、模糊的照片,仔细看着,嘴里不住地说:‘要耐烦,要耐烦。任何事情,都没有天才,只有耐烦。’ ”
沈先生从年轻时就常自称是来自湘西的“乡下人”。对于湖南人,有句话似乎深得人心,叫作“耐得烦,霸得蛮”。回看沈从文先生的一生,“霸得蛮”的情况不是没有,但“耐得烦”确是很鲜明。
汪曾祺曾回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教书生活,其中谈到他给学生上《中国小说史》时的一些细节。有些资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夺金标毛笔,筷子头大的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上课时分发给学生。“沈先生做事,都是这样,一切自己动手,细心耐烦。”他自己说他这种方式是“手工业方式”。他写了那么多作品,后来又写了很多大部头关于文物的著作,都是用这种“手工业方式”搞出来的。
汪曾祺提到的沈先生的文物著作,应该就是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是一部绝无仅有的关于中国古代服饰和文物研究的著作。为了完成这项研究,从受到周恩来总理的嘱托开始,沈先生前后经历了几十年的默默耕耘。这期间,书稿屡遭破坏,有时候不得不从头干起,其中艰辛难以想象。可以说,如果不是“耐得烦”,就不可能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沈先生的“耐得烦”,当然不仅为湖南人所称道,更是古往今来很多杰出人物身上共同的品质。所谓“立德,立功,立言”,那些有所成就而不被时间淹没的人,恐怕都离不开“耐得烦”。试想,耐得烦,才可能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察人所不察;才可能忍受无数次重复,最终滴水穿石、铁杵成针;才可能在看似“死胡同”的地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才可能避免自以为是、想当然,不至于望文生义、浅尝辄止;才可能有始有终,不至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途而废;才可能摆脱纷扰、耐得住寂寞,在淡定平和中完成常人难以企及的事情……“耐得烦”,实在是一种很不容易达到的人生境界。
而且我觉得,相比于过去相对传统的岁月,“耐得烦”在今天可能更加引人深思。高效便捷的各类工具,可能遮蔽“手工业方式”般的匠心;量化标准向各个生活场域的渗透,可能助长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生活节奏加快,可能加剧心浮气躁的状态……现代科技的进步,延伸了人类的能力,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也更加考验着可贵的耐心。细思之,不仅是学术研究,在工作中搞调研,在人际交往中沟通交流,乃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又能在何种程度上做到“耐得烦”?
多年前的一天,我到母校图书馆自习。路过古籍阅览室时,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正对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用毛笔抄录着什么。他的年龄,他用毛笔做笔记的方式,还有他的那种专注,在一群拿着手机、开着电脑的年轻学生中很有些特别。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幕,被我像拍照一样刻在了记忆里。
我在学校没有听过这位老先生的课,对他也并不熟悉,但我想,他在无声中不知影响了多少像我这样从他身边路过的学生。原因在于他同沈从文先生一样“耐得烦”,这种品质让人触目难忘。
“耐得烦”成就了从乡下走来的沈从文。“耐得烦”的哲学,就像一面历久弥新的镜子放在我们面前。沈从文先生曾在《边城》题记中说,希望这本书的读者应当是“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地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而今,距离《边城》发表正好90年过去了,这句话仍然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