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尘同光：黄小峰的“货郎宇宙”
■万笑石
小人物能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历史？微小的生命或许难以成就一段恢宏的叙事，模糊的身影却能带来一场色彩斑斓的视觉盛宴。美术史学者黄小峰教授敏锐捕捉到“货郎”这一微小角色的历史形象。在他二十余年的学术研究中，货郎图像是一以贯之的线索——2007年，他以《乐事还同万众心——〈货郎图〉解读》为题，整理并发表了硕士时期对货郎图像的研究成果，又于2018年和2019年先后发表《儿戏与沙场：13—16世纪婴戏图中对战争的回应与想象》与《货卖天灵：宋画中的头骨与医药》。这三篇文章既有对学界旧有看法的挑战，又展露出作者深厚的读图功力，以及其在戏剧、医药与武功等方面的学术志趣。
《货郎图：小商贩肩挑大历史》一书则是黄小峰教授以愈加完善的跨学科视角撰写的最新力作。该书以南宋李嵩的四件《货郎图》为起点，围绕唐、宋、元、明各朝画作与物件展开论述，涉足宋代社会的医药、礼仪、商业、教育等多重面向，铺陈出极具黄小峰个人特色的“货郎宇宙”。
包罗万象：百货亦是百科
货担上琳琅满目的物品，简直令人眼花缭乱。黄小峰首先从李嵩《货郎图》中芝麻粒大小的“三百件”题字入手，将他所擅长的图像细读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逐一辨析货郎担上的每件商品，以及货郎身上的各色物件，并对它们作出精微解读。例如，为何货郎身上悬挂着牙齿、鼻子和耳朵？其中牙根的多寡又意味着什么？
将艺术史和医学史结合，是黄小峰教授的专长。他将画中人物与物品置于医药语境进行考量，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图像细节（比如头骨的出现）开始变得合理起来。例如，妇女和儿童是人物画中常见的元素，作者通过分析货郎图中妇女儿童的动作和穿着，揭示出母乳喂养、多晒太阳、小儿“薄衣之法”等健康理念，也反映了南宋皇家对子嗣健康问题的高度关注。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医药元素，《货郎图》中蕴含的礼仪、商业、教育等也都与儿童密切相关。黄小峰指出，货郎贩卖的钱幡、兵器、劳动工具等商品都是便于孩童手持的尺寸，它们承担了玩具、祭祀用品、教具等多种功能。作者进而提出，南宋《货郎图》的创作聚焦于少儿群体。
李嵩笔下的货郎，宛如肩挑一座最受宋代小朋友欢迎的小卖铺，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引导当时的孩子们尽量全面地认知社会。而随着黄小峰教授的娓娓道来，读者仿佛也能重拾童心，翻开一部知识图典，充满好奇地步入其中，领略宋代社会的缤纷图景。
▲李嵩《货郎图》 资料图片
艺心独运：复现还是再造
货郎身上承载了市井文化，但《货郎图》并非对真实市井的简单复现。
在书中“真假货郎”和“元宵表演”两章中，作者认为货郎的行头和担架都不符合真实场景中的便携需求，于是对人物角色进行深挖，发现了一种参与元宵表演队伍的货郎角色。由此得知，是画家利用图像再造了一个理想世界。
书中的这部分章节，是对“何为艺术”的精彩回应。尽管以图证史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方法，但图像不是真实事件的复制品，承载这些图像的艺术作品，往往也包含更多复杂的创作意图。作者通过对绘有货郎形象的团扇进行审视，包括画扇本身以及扇柄压痕等使用痕迹，探讨了这些物质性因素如何影响到作品题材、图像内容乃至画面布局。
将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紧密结合的研究方法，有助于深刻理解中国古代绘画。书中提到一种题有“旦淄形吼是、莫摇紊前程”的精制竹扇，为“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的谐音。黄小峰教授认为这是当时的一种算命广告，可以起到吸引顾客的作用。笔者注意到，河南鹤壁集古瓷窑遗址出土了一件金代宽沿瓷灯，属磁州窑器。在瓷灯平面的一圈外沿上，按照顺时针顺序，题有“旦呈士问行前好莫”，若分别以“旦”和“莫”字为首，按十字顺序释读，则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谐音。这种瓷灯为何也书有类似于货郎竹扇的语句？它似乎不适合像竹扇一样招摇过市，而应放置在室内空间。那么，如何看待它的功用以及观者的体验？这些问题仍有待进一步探索。
正如黄小峰所言，“艺术家有时是不被其时代理解的”。《货郎图》的描绘者李嵩或许只是一名平凡的宫廷画家，他的《货郎图》多为团扇或不足一米长的小幅画卷，图中的货郎也不过是寻常市井角色。然而，在黄小峰的笔下，货郎化身为“移动的百货超市”“行走的药铺”、精于推销的“特许经销商”……他是理解宋代风尚的百科全书，更是“把许多秘密藏在卖货幌子下的神秘人”。这些角色、作品与人物，如同历史中的微尘，轻盈飘洒，沐浴在今天的阳光下，迎来新生。而这样的研究，正是与“尘”同光。
难得的是，这本新著兼具学术性、可读性与可观性，黄小峰以跨学科的视角，将图像学、名物学、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研究融会贯通。同时，他的叙述口吻真挚而亲切，将精深的学术问题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叙述风格使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鲜活的图像故事，瞬间拉近了我们与历史的距离。可以说，《货郎图：小商贩肩挑大历史》无愧为一本见微知著又情感丰富的艺术史著作。
（作者：万笑石，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