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的脚步声
■艾蔻
2019年,受《解放军文艺》杂志的邀约,我准备写一篇关于女兵方队的文章。为此,我两次入驻阅兵村体验生活,近距离观察受阅女兵们,和她们深入交流,完成了近5万字的非虚构作品。花山文艺出版社的同志看到这篇作品后,建议我写一本全面展示5次大阅兵中不同时期女兵风采的书,历时一年之久的采访和写作工作就此展开。
这些年的写作经历让我逐渐感觉到,写作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我由一开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急切,慢慢懂得了单凭一腔热情和所谓的灵感乍现是写不好文章的,必须让心思沉静下来,让材料、技术和思考充足起来,在自我否定与自我肯定交织的螺旋中,完成一种叙述,一种经得住咀嚼和回味的沉淀,一种事物与精神的彼此映照。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自然也就意识到了写作的难度,越发对优秀文本心生敬畏,越发感到自己投身的是一项“大量时间,少数伟大”的事业。
在我的构想中,《女兵方队》需要囊括自1984年大阅兵出现第一支女兵方队以来,迄今5次大阅兵当中的每一支女兵方队,需要重现每一支女兵方队的组建情况、训练场景,需要反映不同时期中国女兵的生活、思想以及人生经历。从1984年到2019年,时空历经35年的跨越,其间时代的变迁、社会风貌的变化、军队建设的大踏步前进、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日新月异,都应该有相应的体现。因此,要完成这样一部书稿,必须走访大量亲历者,寻找大量真实生动的细节,查阅大量史料,获取大量素材……工作内容的繁复及其难度都是无法估量的。对于这份艰苦,我当然是有准备的,所以前期的采访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甚至算得上顺利圆满。我利用半年时间,多渠道寻找线索,克服种种困难,走访了北京、石家庄、天津、西安、成都等地,或当面、或电话采访了不同时期的受阅女兵和参与过组织训练的领导、教练员、工作人员,加上2019年入驻阅兵村的采访内容,我总共采访了近200人,收集了300多万字的一手资料。此外,我还查阅了许多历史资料,确保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准确性,阅读观看相关书籍和影像资料,对不同时代的细节特征进行捕捉和对照,写满了8个笔记本。但进入撰写书稿阶段后,我感觉自己根本无法处理这巨量的素材,尽管每天都会冒出各种思路,却又理不出头绪,整个人都好像被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感觉举步维艰。
有朋友提醒我,可以用运动来调节状态,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选择了慢跑。石家庄的裕西公园里面有座漂亮的人工湖,环形跑道傍湖而建,沿途鸟语花香,前来健身的人们都欢畅惬意。2020年9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健步走的人群中,突然迈开双腿,向前奔去。然而不及300米,紧缩的心脏和窒息感就迫使我放缓了脚步——这感觉太熟悉了,简直如同写作带给我的那种无法完成的无奈和焦虑。我一边甩着僵硬的身体往前蹭一边琢磨,难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既写不出东西又跑不了步的失败者?两件事摆在眼前,总得完成其中一件吧!
相对而言,跑步似乎还是要简单得多。因此,我想尽办法把这件事情坚持下去。奇怪的是,我明明在写女兵方队,在写艰苦的训练、顽强的意志,却无法将这种精神化作我跑步的动力。跑步的时候,我全神贯注于如何完成第一个一公里,如何完成第二个一公里,又如何完成第三个一公里。我全神贯注于克服自身的脆弱与惰性,全神贯注于锻造积跬步以至千里的耐心与信心。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准备,为我接下来要开启的文字上的长途跋涉构筑起思想上的环形跑道。一圈圈看似周而复始,实则每一步都独特而非凡。我似乎投入进去了,对跑步产生了一种依赖。虽然写作仍无进展,那种依赖感却促使我每天傍晚准时换上短裤与跑鞋,前往裕西公园。我从9月中旬跑到11月末,从一开始气喘吁吁的1.5公里跑到从容自若的8公里。是的,我完成了8公里,我40岁的人生从未想象过的长度。
事情就是这样的,两件事情摆在眼前,当你完成了其中一件,完成另一件似乎也就具备了可能性。跑完8公里那天深夜,我坐到书桌前,一如9月那个毫无征兆的傍晚,我摊开笔记本、开启电脑,试着在空白文档上敲出了第一个字。接下来,我发现我似乎明白了,从第一个字到第二个字,从第一个段落到第二个段落,从第一个章节到第二个章节直至最后一个章节,它们是如何在看似周而复始的跑道上运行的。
很多时候,一部作品的面世往往还需要某些奇妙又美好的机缘。我工作了近20年的某部队院校正是5次负责组建女兵方队的单位。从1984年到2019年,5次大阅兵中女兵方队的受阅女兵,以及方队的组织者、管理人员、教练员,他们中有不少是我的领导、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我曾经教过的学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美好的机缘,同时它更是一种巨大的采访优势——我与诸多被采访者早已熟识,彼此的信任与认同,能让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倾情交谈。我由此获取了许多珍贵细节,其间洋溢着最为真挚宝贵的战友情。
其实,我想说的机缘并非仅仅是这种采访上的优势,而是沉浸在战友情中,我逐渐对整本书稿的结构和写法有了确切的方向感——我是如此熟识这些女兵,何不从她们的生活写起,从细微平凡的日常写起,从威武靓丽的受阅女兵形象之外的小事写起,从她们的缺点和烦恼写起,从她们的懵懂写起——有趣的、诙谐的、伤感的……我不要刻意歌颂她们,不用费心拔高调门,只需用平实自然的语言完成真实的呈现。受阅女兵们的人生故事本身就足够生动,具备颂歌的景深和质地,那种青春勃发之美、严整辽阔之美、精神丰盈之美……
我最终完成了21万字的书稿。在整个采访与写作期间,我感觉自己始终被一些奇妙的力量鼓舞着,被《分列式进行曲》的旋律和回响的脚步声叩击着,这是一个观看的过程,是一个跑步的过程,是一个审美的过程,也是一个被教育、被激发的过程。至今,无论何时何地,一提起女兵,我的内心总会涌起诉说的冲动,不仅因为我曾经体验过那些杰出女兵的喜怒哀乐,更因为我也曾是一名女兵,也曾置身于那朝气蓬勃的队列当中,葆有灿烂的青春和热切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