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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写出乡土人物典型性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作者:马金莲 责任编辑:赵镭饷
2024-11-14 08:47:00

▲《亲爱的人们》书影

用心写出乡土人物典型性

■马金莲

不远处就是六盘山。抬头遥望,它永远都在,给我一种只能意会的踏实感。这种感觉我不曾说出来,因为写《亲爱的人们》(湖南文艺出版社)时,用文字奋笔疾书比言语更重要,更有抒发和慰藉的力量。对写作者来说,当作品进入“深水区”,大概是最五味杂陈的时段。写到畅快顺意处,你排兵布阵,指挥着千军万马,而一旦卡顿,你又孤军奋战,寸步难行。我的新长篇虽然叫《亲爱的人们》,但其实不管里头的正面人物诸如马一山夫妇、李有劳、舍娃、祖祖,还是反面角色例如李有功、三三媳妇、牛八虎,都曾让我一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呈现出并不“亲爱”的面目,尤其当我努力想刻画人物的复杂多面,呈现其性格的立体感时,这种考验是那么严酷。

马一山上世纪50年代出生,农民,念过书,有些文化知识,却最终没能脱离土地,还是留在农村靠劳作维持生活。这样一个农民,我觉得可以把他的典型性写出来。但写作中,我发现自己经常陷入琐碎的情节,好像人物自带节奏,他身上发生的事是一桩桩接一件件,不用怎么挖空心思地构思,就自然而然聚拢起来。写作素材太多并不完全是好事,也是一种考验,我要做最严格的筛选。比如马一山话多、嘴碎、爱唠叨,拌起嘴来甚至胜过一些农村女性,这个特点怎么写才有意义?我通过他和妻子的日常对话来展现。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伴随着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不能平淡无奇、平铺直叙,否则既读起来乏味,又显不出马一山这个人的聪明伶俐。因此,文中只要马一山夫妻俩说话,总给人斗嘴掐架的感觉,这其实正是现实生活给我的灵感,我将他们的对话提炼,三五件事里选一件,十句八句话做一个合并,只保留有价值的。最后呈现出的马一山形象,在当代乡土题材长篇小说中,应该有一定的独创性。

马一山的妻子比较普通,构思之初我就思考过,能和马一山这样的人长久过日子的女人,只能是普通女人,西海固大地上最常见的妇女。她们有着乡村生活最常见的品德,像泥土一样朴实厚重,补充着男性的不足,她们依傍男性,也有着坚韧的心性,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但她们也有个性,有自己的坚守和追求,和男人同甘共苦,为男人生儿育女,把最平凡的日子一天天活出了诗意。

马舍娃是很重要的一个角色。马一山是父辈中的主角,舍娃则是小说新一代人里的主心骨,根据新老交替的规律,舍娃甚至比马一山重要。构思之初,我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这个80后身上,我以为围绕舍娃的很多事写起来会很顺手,但具体写的时候,尤其到了几个大事面前,我感到压力——这位同龄人不好写,正因为是同龄,才分外不好写。我需要把自己剥离出来,把舍娃还给他所处的生活,包括每一个哪怕相当微小的细节。我置身事外,冷静地观察着,看着舍娃在他的生活里一步一步挣扎,他背着洋芋爬鳖盖山,他骑着自行车奔波70多里路回老家取干粮,他默默隐瞒了家中面临断粮的艰难,他悄悄出走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姐姐……生活是一把无情的刀,它切割又拼凑着人们的命运,一个乡村青年,他何去何从,才能活成一个大写的人?

▲马金莲近照

有好几次我干脆停下不写了,在地上不停地走,徘徊,犹豫,进也难,退也难,抬头远望,六盘山姿态依旧,静默地站立。远眺一会儿,我的心就安静下来,那些堵塞的关节,开始通畅。我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痛苦。写作的过程,何尝不是撕裂的过程,把自己的心撕开,拉开距离,然后再冷静地打量。自己和他人,此处与别处,远和近,冷与热,这里有一种分寸需要谨慎地把握。丈量这一分寸的标尺不在手头,在心里,是在文学道路上苦苦坚持才能磨砺出来的。它藏得很深,在血肉深处,轻易无法抵达。大概,这就是艺术的灵感吧,珍贵的稍纵即逝的灵感。舍娃,我期待呈现给读者的模样,渐渐地变得清晰:80后,乡村出身,有冲动,有担当,善良,老实,人生数度迷茫。但西海固大地上的孩子,骨子里有着泥土般的坚韧和执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他遇到过苦难的考验,遭遇过欺骗,翻过跟头,他栽倒,爬起,又栽倒,再爬起,他一次又一次翻越着人生的山,终于走出迷茫,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当我写到摆兰香终于愿意和舍娃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刻,我又停下来,抬头看六盘山,山无语,我含笑,心头的欣慰感在流淌,舍娃这个我偏爱的主人公,终于等到了最好的人。这时候我感觉这个虚构的人物立起来了,要知道在马一山这样性格饱满的人物之外,再立起一位人物多么艰难!我感觉自己做到了,舍娃可以代表新一代乡土青年,他曾经迷茫徘徊如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但我自认为他又超越了高加林所处的历史阶段。高加林回归乡村是被迫的、悲剧性的,舍娃是在有选择的前提下,远离了诱惑,自觉选择了乡村,这是80后一代人的自觉,也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乡土的未来和希望在舍娃这样的人身上。

随着社会发展,时代变迁,中国乡土也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如何用长篇小说展现巨变,我觉得于无声处听惊雷是最好的方法,于是我尝试采用最接地气的手法进行架构和讲述。中国西部,宁夏南部山区,西县葫芦镇,一个叫羊圈门的小山村,在被外界遗忘般的寂静中,乡亲们默默与命运、生活、环境进行斗争,一次次开田、修路、挖沟、找水、鼓励孩子求学……以愚公移山般的精神拥抱生活不肯松手。农民马一山为了改变命运勒紧裤带送三个子女上学,马舍娃为了把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让给姐姐,放弃高考远走他乡,祖祖一人背负全家希望赴北京求学,马一山夫妇苦等儿子归来,碎女私奔并早嫁……生活的步伐一刻不停,人间的真情绵延赓续。羊圈门的亲爱的乡亲们,在乡村全面振兴中,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对我来说,大地,乡土,村庄,一直是我创作的力量来源和支撑地。有20多年时间,我在乡村生活,后来搬到固原市,但乡土生活的印记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生命的底板上,乡村的淳朴美好、包容大度、善良宽厚,已经渗透进我心里,每当我开始写作时,就禁不住用乡土的思维面对世界,面对文字。事实上我现在生活的固原市,小城里的人,如果上溯几代,基本也是农民。有时候穿梭在人群里,耳朵里灌满西北方言,我感觉自己仿佛穿越,厚重感和沧桑感交织着扑面而来。我文学版图里的城乡之分开始瓦解,它们无障碍交融,成为一个整体。在具体写作中,我不再有乡村和城市的特意之分,乡土你可以理解为现代城市的触角正在延伸浸润的地方,城市你可以看作是更广阔更宽泛的乡土,是被乡土母亲拥在怀抱里的孩子。它们都是文学生长的泥土,这泥土是丰饶还是贫瘠,区别在于每个人努力的方向和力度。

(作者系宁夏作协副主席、固原市文联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