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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甫诗篇中感受冬至之暖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剑 钧 责任编辑:于雅倩
2022-12-25 06:37:57

冬至之暖

■剑 钧

杜甫(中国画) 蒋兆和作 中国美术馆藏

翻开日历,冬至已至。我望见窗外一片冬云飘过来,远远带来一缕寒气。一年之际,冬至俗称“冬节”,自古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冬至到了,新春也就不远了。古代那会儿,羁旅在外的文人墨客,但凡冬至之时,都要返乡过冬节。倘若回不去了,抱膝灯前,思乡之情也会像山泉般地汩汩流淌。何以解忧,除了畅饮杜康,吟诗也是不可或缺的。

这不禁让我想起大诗人杜甫漂泊之时,曾在冬至前后写了一组冬至诗,其中《小至》为开篇之作:“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小至》是一首七言律诗,大致写作于公元766年。这一年,杜甫流寓到了夔州,也就是今天的重庆奉节,至于何为“小至”?《全唐诗》题下有注:“至前一日,即《会要》小冬日。”这里提到的《会要》是一类史书,主要为辑录某一朝代历史地理、民俗民情、国家制度的文卷。

追溯至759年冬日,杜甫为避战乱,携家眷由陇右(现甘肃南部),几经辗转,流落入蜀,进了成都。次年,杜甫在诗友并官绅严武的帮衬下,在城西浣花溪畔,建了一座草堂,世称“杜甫草堂”,又称“浣花草堂”。严武离任后,杜甫在外漂泊近两年,直到严武再镇巴蜀,杜甫才于764年又回草堂。严武曾奏请朝廷任命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并召他赴京。杜甫买舟东下,途经云安(现重庆云阳)时,害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赴长安为官的机会,但后人仍称他为杜工部。

这是一段杜甫人生至暗的时日。他在云安卧病数月,稍好后,受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关照,在766年春得以寄居夔州。让他伤感的是,几年间,他在文坛的至交诗友几乎都离他而去了。761年,王维走了;762年,李白走了;763年,房琯走了;764年,苏源明走了;765年,高适、严武走了……正是这些唐代诗界璀璨的群星,将中国诗歌创作推上了一个至今都难以企及的巅峰。而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则是其中最亮眼的两颗巨星。杜甫开篇写了“天时人事日相催”,意为天时和人事,每天都在催促着往前赶。这一诗句的意味可否夹杂着杜甫这般复杂情感呢?

杜甫一生漂泊,命途多舛,既经历过“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险境,又经历过“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的颠簸。杜甫犹如一叶孤舟,四处漂荡。先前还可“靠岸”,以诗会友,以解忧伤,可眼下的他,却仿佛天地间一只倦飞的孤雁,暂且栖息于古老而荒僻的夔州一隅,身旁少友,生活拮据,这是何等的悲凉。

起初,杜甫把家安在了夔州西郊的山腰里。他在诗中将租来的房舍称作“山腰宅”,还饲养了上百只乌鸡,以补贴生计和治疗他的风湿病。春去冬来,“冬至阳生春又来”。此时,杜甫已从城西郊迁到城东。城东坐守白帝城,江壁陡峭,崖石拥塞,景美却并非宜居之处。这时的杜甫疾病缠身,生活在此多有不便,但杜甫是个从不向命运低头的人。他在白帝城上徘徊,在萧瑟的寒风中,沐浴着冬日的暖阳,感受着一步步走过来的春天气息。我想,这冬日的暖阳,更多是照耀在杜甫的心房。诗中的冬至之暖,就源于心中有一轮暖阳,这就是杜甫的人生态度。他能从“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看到“门泊东吴万里船”;他能从“西山白雪三城戍”中,望到“南浦清江万里桥”;他能从“天时人事日相催”中,想到“冬至阳生春又来”。杜甫的这句诗也让我联想到在一千年后诞生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那句诗:“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永远不向命运低下高贵的头,这是杜甫的人格魅力。当初杜甫的茅屋破败,茅草乱飞,屋漏床湿,妻儿老小彻夜难眠。杜甫在悲愤中写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此时他更多想到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客居夔州,登高望秋江景色,老病孤愁并未使他屈服,《登高》诗中,一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成为千古绝唱。在四处漂泊的日子里,杜甫迎来了到夔州的第一个冬至,他由此想到了冬至过后的春日。他数着春天到来的日子,从失望中找到了希望。

透过“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的诗句,我看到了杜甫诗中的优雅和细腻。“五纹”指的是五色彩线,“弱线”指的是丝线。冬至过后,白昼渐长,刺绣女可以多做点针线活了,为新春的来临,做件好看的服饰,可以多绣几根五彩丝线。“吹葭六琯”,意指古人为预测时令的变化,将芦苇茎中的薄膜制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并将玉管放在木案上;每月节气到来,相应律管里的浮灰也随着阳气而徐徐飞出。诗中的“葭”,为初生的芦苇,指代芦苇内膜烧成的灰。诗中的“琯”,为古代用玉制作确定音律的律管。此时此刻,杜甫借物抒情,将刺绣添线、葭管飞灰都与春的气息巧妙地联系到一块。

冬至到了,意味着冬日的极致。自冬至始,数九寒天,越来越冷。但杜甫却将冬至当作了万物复苏的开端。“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让人们感受到呼之欲出的春天正在姗姗走来。杜甫迎着寒风伫立在长江边上,看到了江岸的容颜似乎在等待腊月的徐徐而至,这也就让岸边柳舒展开绿色的枝条,又近了一步。杜甫登上白帝城,远眺白帝山,山峦起伏,仿佛也要冲破冬日的寒气,好让耐寒的梅花盛开怒放。诗句中的“岸容”是指江岸的容貌,这里指江边景色。“待腊”是指待到腊月时分。“舒柳”是指柳枝柔和,柳叶萌生。“冲寒”是指迎着寒气,冲破寒气。杜甫借景抒情,将春日的想象融于诗行,写了“舒柳”“放梅”,不光极具春天特征,且富有动感色彩,奔放着生命的张力,勾勒出即将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

《小至》写的是异乡逢节的情思,虽说孤为异客,但诗中所流露出来的却是清新、舒展、向上的情致。“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诗句不见了乡愁,却多了几分情趣。杜甫说的是,我虽然独在异乡,但这里的景物与故乡也没什么两样。于是,我让儿子斟上酒来,乘兴一饮而尽,尽享冬至到来的闲暇生活。这里的“云物”是指景物,“不殊”是指没有区别,“乡国”是指故乡,“覆”是指倾、倒。由此可见,这一诗句的情调不以悲愁为先,而是极具生活情调。杜甫尽管此时疾病缠身,漂泊夔州一隅,然而他对生活仍充满着乐观与期冀。杜甫的杯中酒也是盛着乡愁的,但诗人的乡愁却是乐观向上的,这也正是杜甫诗歌独到的思乡意境。

初到夔州,首度冬至,杜甫对日后的生活满怀憧憬。回望移迁夔州之初,最令他向往的当为白帝城了。他在《移居夔州郭》诗中写道:“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足见其对此地的向往。而今,我以现代人的目光来解读杜甫,似乎看到他那天迎着冬至的暖阳,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远眺滚滚长江东逝水,诗情的闸门也訇然洞开。这犹如他当初乘舟过长江,途经瞿塘峡时,江面立起两座百丈山崖,像两扇石做的门,只留一道百米宽缝隙,江水委身急过,自此一泻千里。

杜甫从766年暮春迁居夔州,到768年初春乘船去江陵。他的诗情犹如长江之水,波涛汹涌,短短两年,写下了大量诗歌。若按宋本《杜工部集》(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1957年出版)的诗歌排列,他的诗作从卷六第二首《引水》诗始,至卷七末《大觉高僧兰若》诗结束,有105首;从卷十四第三十一首《移居夔州郭》诗始,至卷十七第十三首《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诗结束,有353首。当然,卷十五《九日》诗五首中的一首和卷十六最后只有诗题而缺内容的二首也含在其中。如此说来,杜甫在夔州的诗作高达458首,占据杜甫现存作品的30%。

《小至》写的是冬至前一日,以小至为题,展露了杜甫广袤无比的内心世界,巧妙地撷取了先人“冬至一阳生”的说法,这也可理解为是冬至之暖。在古人眼中: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小至》一诗,从表面上看是写了冬至前后的时令变化,用刺绣添线道出白昼增长,用舒柳放梅写出春日的色彩,但却蕴含着对人生的哲思。诗中由开篇写对春的渴望,到结尾写对故乡的回忆。他虽客居异乡,但云物不殊,都享有同一轮暖阳,所以教儿斟酒,举杯畅饮,去倾听万物复苏的春天脚步。这里透出了诗人虽浪迹天涯,疾病缠身,仍保持乐观的人生态度。我想,杜甫之所以伟大,就缘于他的诗歌是我国古代诗歌现实主义的高峰。他的诗篇所表现出的欢乐与痛苦,与劳苦大众是相通的,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极高水准,故有“诗史”之誉。

冬至不期而至。我望着窗外的暖阳,宛若感受到了杜甫1200多年前的目光。我深信,倘若诗人还活着,面对“抗疫”的艰辛,依旧还会绽放出带泪的微笑,写出感人肺腑的诗章。3年间,国家和人民同舟共济,守望相助,一起共度时艰,好在终于到了“冬至”的时间节点上。今天清晨,一缕阳光照进窗内,我伫立窗前慨叹:蓝天下,又是一轮新的冬日暖阳。

是的,冬至到了,新春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