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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最后的证明

来源:《今日永城》 作者:班永吉 责任编辑:张思远
2020-09-16 16:32:07

最后的证明

班永吉

今年“八一”建军节,总该为当过兵的大大写点什么了,因为大大是去年“八一”前病逝的。在灵棚的门脸上,我为您撰写的挽联是“三代从戎报国家,一生德厚因慈善”。

豫东人称父亲为大大。用大大这一称呼叫爸爸,我习惯了。我凝望着1973年8月1日换发的大大的“退伍军人证明书”,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大大的这个红本本,却已经成了大大的遗物。我和大大同样在部队干过打字员。您当了7年兵,没有提干,遗憾地回到原籍当了一名民办老师。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它给这个经济拮据的家,带来了不少快乐和温暖。下了晚自习,您带着我和您的学生们回家。在离家一二百米的时候,只要您吹一下口哨或拍拍手掌,小狗儿就会飞快地跑出家门迎接我们。记得有一次狗儿咬死了邻居家的一只小鸡,您毫不留情地把它吊在树上用干树条狠狠地教训它。每一次抽打,它都会发出一声惨叫。我站在旁边看见它哀伤的眼神,怯生生地向您求情。

您的5个孩子,有3个都是您的学生。后来您调到县城成为一名正式职工,大家称您“班会计”“班师傅”。您带出来的学生,他们称您“班老师”,我也一直对这个称呼感到亲切……

在“退伍军人证明书”上,大大当兵的时间是1956年3月,部队的代号是6978。大大给我说过,曾在山东藤县、江苏连云港和徐州当兵。我爷爷曾到部队去探亲,如同您到北京八达岭的部队来看我一样。听妈妈说,她坐火车去部队看您,列车长竟对妈妈表现得非常殷勤,临下车列车长还给妈妈留下了地址。记不得哪一年,您和妈妈的婚礼在军营举行,还是集体婚礼。那时的妈妈是县南马桥乡“毛泽东时代”的一名优秀话务员。后来您退伍返乡,她也响应号召下放回乡务农,一直不离不弃伴您一生。如今的妈妈已是八旬老人,还时常想起你们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记得国庆35周年的当天,在准备播种冬小麦的田地里我找到您,“大大,我要当兵去!我不想种地!”您犹豫地看着我,迟疑了好大一会儿,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愿。您一问公社里的人,说今年招的兵早报完了名,都体检完了。我急得大哭,后来您终于为我求了公社的一位副书记、您的战友。我拿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和写的一些“作文”找到了接兵的张申斗营长,一番慷慨陈词。于是就填表、体检、换装、告别,乘汽车、火车,一路到达北京燕山脚下的军营,如愿当上大大曾经干过的老本行——团司令部打字员。我探亲回老家时,大大还没有退休,在您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我的一张“三点红”65式军装照。

大大,在您弥留之际,赵坤,您的姑爷、中央警卫团的一名退役士兵对几个兄弟姐妹说,咱大大喜爱65式军装,赶快到武装部门口的服装店买军装去吧。当过兵的妹妹带上您儿媳很快买来了一套整齐的军装。当过兵的堂哥赶到病房和妹妹一起为您穿上65式军装棉衣、戴上冬军帽,佩戴上鲜红的领章、帽徽,堂哥还在棉裤的裤鼻上认真地系上腰带。

大大,那天,在为您穿上这身军装的时候,您平时僵硬不能伸直的左臂竟然像正常人一样灵活了。在为您穿袜子和棉鞋的时候,我才发现您的左脚上竟然是4个脚趾头。不知道那是您在部队上受伤截肢的,还是您在哪一场事故中失去的。

大大,您曾对我说,一定要到西柏坡、到延安看看,哪怕是坐着轮椅也要去。西柏坡,是一个永载中国革命史册的名字;延安,革命的圣地。

2013年“五一”小长假,我从北京出发,您和赵坤一起从老家来,我们在石家庄高铁站会合。我们用刚刚从石家庄买来的轮椅推着您来到了西柏坡。没有想到一向刚强的您,竟然哽咽不止。

您坐在轮椅上,仔细地端详着中央军委作战室、毛泽东同志故居……

解说员深情地对您说——1948年5月27日,毛泽东同志来到西柏坡,在这所院子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10个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指挥了举世闻名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主持召开了党的七届二中全会,写下了许多光辉著作,仅收集在《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中的就有20篇。短短10个月里,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在西柏坡组织指挥了24次规模较大的战役,仅发往前线的电报就有197封之多。周恩来同志曾风趣地说:我们这个指挥部是世界上最小的指挥部,我们一不发人,二不发枪,三不发粮,就是天天发电报,就把国民党打败了。

听到这里,大大,您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哽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悲情,您想到了什么?您想到了毛主席?您是看到简陋的中央军委作战室想到了什么?您是想到了淮海战役陈官庄地区歼灭战,还是想到了您的部队战友……

我和您一起缅怀着历史篇章,一起感悟着“两个务必”和“进京赶考”精神。轮椅推不进来,我和赵坤一起搀扶着您来到七届二中全会的质朴会场,并在第一排坐下。

笑容可掬的解说员弯下身子给坐在长条椅上的您讲解——

“这是一间不到90平方米的陕北窑洞风格的土房,这里没有录音设施,也没有扩音设备,与会的中央负责人和来自前线的同志们坐在高低不同的木椅上听报告。这是中国共产党为建立新中国奠基的一次重要会议……毛泽东说,因为胜利,党内的骄傲情绪,以功臣自居的情绪,停顿起来不求进步的情绪,贪图享乐不愿再过艰苦生活的情绪,可能生长……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解说员还没说完,您又哽咽起来。大大,您又想到了什么?是否看到了七届二中全会结束后第10天,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一起离开西柏坡,迁往北平;是否看到了10月1日,在天安门广场阅兵的队伍,听到了伟人的声音……

第二天离开西柏坡,我接您到北京住几天。您说您想去北郊看看您当兵的孙子。我们赶到永泰庄附近的部队大院时已是晚上了。当身着武警军服的孙子提出要和曾经当过兵的爷爷一起照相的时候,您是那么欣慰、那么开心、那么自豪,您看到的是儿孙们的成长……

大大,在您身着军装火化之前的那一刻,我用双手抚摸您冰凉的面颊,您好像累了睡着了一样。大大,您走后,您的五个儿女都为您祭奠,也为您祈福。

原谅我,大大,我曾经答应带您一起去一趟延安,看杨家岭、看枣园、看王家坪,喝一口延河的水……

“南去两不见,北来一雁孤。再踏门槛里,与谁相搀扶?”自从老兵大大离世后,我突然感到我不再是个孩子。有大大在,我永远是孩子。

大大,今天我看到您红红的“退伍军人证明书”,捧视着47年前河南省永城县人民武装部为您换发的、带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繁体字印鉴的这个小本本,我倏然感到,这可能是您曾经当过兵的最后证明了。

(作者系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七研究部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