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词作家、九十一岁老兵邬大为回忆抗美援朝往事——
一辈子为战友写歌
■邬大为
上世纪70年代,邬大为(右一)为某红军团官兵教唱团歌。作者供图
邬大为在创作中。荣俊运摄
1949年夏天,16岁的我从上海一所中学毕业。听说驻扎在上海的第25军文工团在演出歌剧《白毛女》,我跑去观看,被深深吸引。此前,我从没看过如此动人的表演,特别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唱词,让我印象深刻。
后来,第25军文工团招兵,我兴冲冲去报名。“你会什么?”“会唱歌。”“唱什么歌?”“《东方红》。”面对文工团招考人员,我响亮地唱了一首《东方红》,又用口琴把这首歌吹了一遍。第二天,文工团放红榜,上面写着“邬大为”,我就这样入伍了。
1952年9月,文工团要随部队入朝。我们刚抵达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看到新发的棉衣上写有“姓名:邬大为;血型:A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真的要上战场了,可能要流血甚至牺牲。说一点都不害怕是假的,但我当时心里更觉得光荣。
在战场上,我们白天黑夜颠倒着过。敌机太多,我们只能白天隐蔽休息,太阳落山后再组织修工事、运送粮食和弹药。水源被敌人封锁,我们用的水,是战友冒着生命危险找来的。每名官兵有一个搪瓷缸,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送给我们的,大家每人每天舀一缸水,喝水、洗脸、刷牙就用它。
条件虽然艰苦,官兵依然士气高昂。一次演出结束后,因地面湿滑,我不小心崴伤了脚,文工团团长安排我搭车返回营地。出发前,开车的老班长对我说:“晚上情况复杂,你坐稳了就行,别的情况我来处理。”果然,出发没多久,随着两颗照明弹升空,我们看到有敌机飞来。突然,老班长来了个急刹车。我一看,敌机在前方约50米处投下两颗炸弹,如果不是紧急刹车,我们刚好会行驶到炸弹落点上。
敌机飞走了,我听到老班长急切地询问:“同志,还好吗?”我连忙应答“还好”,内心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有一次,一名警卫员带我们到前线阵地演出,途中经过敌人的炮火封锁线。警卫员告诉我们:“敌人炮弹打过来时,有两种声音,一种是长音,从头顶上飞过,这是远的,不用管;还有一种是急促的短音,就在身边,要马上趴下。要分清楚,不要慌……”他话音未落,炮弹就响了。
短音!我马上趴下。当时,我只感到身上有很重的东西往下压,以为是被炮弹掀起的土压住了。过了一会儿,“重物”突然动弹了。原来,炮弹飞来时,警卫员一下子把我推倒,用身体挡住了我。
在阵地上演出,战友们都很照顾我们文工团员。一次,我们在坑道里演出,刚演了一半,两枚燃烧弹在坑道口爆炸。看到我们跟着大家一起扑火,连长下命令:“把文工团员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坑道中间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因为炮火让坑道中的氧气越来越少,我渐渐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邬大为醒了!邬大为醒了!”我睁眼一看,身边都是“白大褂”。原来,我们所在的坑道被敌人炸塌了,官兵紧急把我们救出来,送到后方包扎所。
战友们在炮火硝烟中的英勇奋战和对我们的一次次舍身相救,让我充满感激。我下定决心,要倾尽一生为战友表演、为战友写歌。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山坡上演出时突遇敌机轰炸,参加演出的30名战友,有11名牺牲。“后天的演出,你们不要参加了。”师政委对幸存的文工团员说。大家一听不干了:“前线战友负了伤,还在坚持战斗,我们还有十几个人,还能演出,更要演好……”那次演出非常成功。
1958年回国后,我从事歌词创作,几十年里陆续写出《红星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师长有床绿军被》等广为人知的作品。2000年离休后,有人说我“功成名就”可以享享清福。我并不那么想,从抗美援朝战场归来,曾经那么多战友就牺牲在我身边,如果停下创作的脚步,我感到对不起他们。
去年11月,第十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之际,我与老战友铁源合作,创作了一首《战友啊,我接你回家》——
“这里山河无恙,岁月静好。啊,战友,啊,战友,我接你回家,接你回家……”
愿歌声捎去我的思念,为了那些逝去的英烈,为了那些可爱的战友。
(赵威、王晓辉、李禹墨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