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值得重读的书
在尘世里奔来忙去,近期终于有机会静下来,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了。
这自己想干的事,其一就是把那些看过的书拿起来翻一翻。
翻看过去看过的书,以目前的心境而论,就像会见交往多年的老友,因为过去的交情,多少可以引起一些回忆,不像结识新朋友,需要这样那样的了解,而了解之后,有的终于不能成为朋友,白白地浪费许多时间与精力。
在那些重读的书中,排在第一的当属《红楼梦》了。
记得第一次读它时,也是和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死活读不下去”。读不下去的原因,不是因为诗词歌赋难懂,而是嫌它的琐细与啰嗦。及至懂一点人事后,才真正懂得这“啰嗦”,正是它的好处所在,虽然书的好处并不限于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些细碎而生动的描绘,恐怕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有了一定的领会后,着实是发了一阵“红迷”,脂评本、庚辰本等各种版本的《红楼梦》都读过一些。而最后选定的常用的本子,则是红楼梦研究所校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那个版本。这个版本读熟了,再读其他的本子,略生一点的词句,马上就会跳出来,觉得很是别扭。
电视剧出来后,也是一集一集地追着看。全剧播完后,全家人一口气把36集看完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电视剧是9点开播。吃过早饭,早早在茶几上摆了许多吃的,三人卧在沙发上,“大哥大”关掉,电话线拔掉,看了个昏天黑地不亦乐乎。看电视剧,主要是为了较直观地弄清书里众多的人物关系。随着领会的深入,还连带地读了许多红楼梦研究的书。
后来,每隔几年就重读一遍,越读越爱读,越读越入迷,不只是重读,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读。《红楼梦》,有人说是爱情小说、政治小说,而鲁迅独说它是“人情小说”。试想,不论爱情、政治还是其他,哪个能逃得过人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人人都知的书里的原话。再看书中的描写,“人情”二字深入骨髓、处处可见。于此不得不佩服先生眼界之宽、识力之高。
我总觉得,那些值得重读的书,没有一本是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的,多少总会经历一番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又拿起来的反复与曲折。这有点像谈恋爱,一见钟情的固然也有,但再怎么钟情,总得要有一个认识与了解的过程,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的所在多有。只有心灵的碰撞与结合,才能爱得深,爱得长久。读鲁迅的作品,正是这种感觉。
鲁迅的作品,读第一遍肯定是恼它的晦涩难懂,但这怪得了谁呢?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加、对社会认识的加深,就再也离不了他了。黑夜的寂寞、人生的痛苦、生活的无聊,常常需要靠他的作品来慰藉、来抚平。
鲁迅的主要成就包括杂文、短中篇小说和文学、思想、社会评论,以及古代典籍校勘与研究、散文、现代散文诗、旧体诗、外国文学与学术翻译作品等。他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蜚声世界文坛。
以鲁迅杂文为例,鲁迅在他的一生中,特别是后期思想最成熟的年月里,倾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与心血于杂文创作中。他的杂文极具批判性,鲁迅曾把杂文分为“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所强调的正是杂文的“批评(批判)”内涵与功能。顺次翻开鲁迅生前出版的14本杂文集,就可以看到一部不停息地批判、论战、反击等的思想文化斗争的编年史:从《热风》开始的对封建礼教、旧传统的批判,与复古派的论争,一直延续到《且介亭杂文末编》对国民党政府的法西斯专政的抗议等。综观鲁迅的杂文,集中体现了其人其文的反叛性和斗争精神,值得世人为之赞颂。
鲁迅一开始并非业文之人,他弃医从文,这是他所学专业的不幸,却是世界文学艺术的大幸。专业,毕竟是一门单项专门的学问;而文学,则是形而上的综合性艺术。医学专业,后来都有人继其后而成名家,而他的文学造诣,至今还无人能望其项背。
鲁迅的文章,总是有那么一股气,充实,饱满,似投枪匕首一般,可谓刀刀见血。
“五四”时期那一代人,旧学根底深厚,又受新文化与外来思想的影响,凡为作家者,又大多是学人,就鲁迅本人而言,他对妇女问题、儿童教育的研究,对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的批判等,都是站在世界思想前沿的。窃以为放到现在,不论拿出哪一篇文章,都可以评上这个奖那个奖,藉此成名成家,评个教授副教授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读他们的书,就像他们推崇他们前人的作品那样,“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不但是思想前卫,而且出以老健之笔,优美隽永的文字适足以表达这种思想。现在,《鲁迅全集》已成为我的床头书,有事没事常拿起来翻一翻。
我没有权力让所有人都来读鲁迅,但至少是靠文学吃饭的人该熟读鲁迅才是。记得有一次,某君当众问一位申请“鲁迅文学奖”的同事:“鲁迅全集你读过没有?”一句话问得这位同事红了脸。
后来,奖还是给他报了,他也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但我想,某君这一问必不可少。给他报奖,是某君为人宽博厚道处;而这一问,又蕴含多少鞭策与激励啊!
我喜爱的作家中,钱钟书亦其一也。认识他,缘于他的小说《围城》。第一次读它,着实是被吸引住了。俏皮的语言,生动的比喻,都不是一般作家所能想得出来的。读完后,我是逢人就推荐,并且一次买了七八本分赠朋友。
我有个阅读习惯,喜欢哪个作家,就找他的全部作品来看,对钱钟书也是一样,这也使我知道除了《围城》,还有《管锥编》《谈艺录》等学术巨著。读完这些作品,再读小说《围城》,就觉得有点读不下去了。
钱钟书是蜚声中外的学人,其学术著作的长处从某种程度上成了他小说创作的短处。学术研究需要考究博引,小说创作则怕掉书袋子,这样一来,故事情节就会被打断,原有的气氛就会被破坏。
值得重读的书还有很多,因为不是开列书单,所以不需一本一本地列举,只能挂一漏万、管窥蠡测,捡最重要和最喜欢的拿来说一说。
“唉,那些不能有机会再读一遍的书哟!”这是写《四季随笔》的吉辛的感叹。他所惋惜的,不仅是可以重读,而且是那少数的可以百读不厌的书。因为他接着又说:
“温雅的安静的书,高贵的启迪的书:那些值得埋头细嚼,不仅一次而是可以重读多次的书。可是我也许永无机会再将他们握在手里一次了。时光如驶,而时日又是这样的短少。”
“也许有一天,当我躺在床上静等我的最后,这些被遗忘的书中的一部会走入我彷徨的思索之中,而我便会像记起一位曾经于我有所助益的朋友一样地记起他们—偶然邂逅的友人,这最后的诀别之中将含着怎样的惋惜。”
日本作家小泉八云,曾劝人不要买那些只读一遍不能使人重读的书。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读书箴言,当然也是买书的箴言。将读过的书重读一遍,正与旧地重游一样,同是那地方,同是那景色,却因了心境与时日的不同,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十九世纪英国的一位批评家说:“书并不像女人,老了便不行。”话虽然说得很俏皮,但这要看是什么样的书。有些书不但像女人,而且像那丑陋的女人,不等年老色衰就不行了;有的书则愈老愈好,就像年老的美人,往往更有半老徐娘的风韵。
我总觉得,对一流的作品不下一番研读的功夫,必然不能有完全的理解。这种鉴赏功夫的培养,颇有点像赏识古器物。整天泡在潘家园里,虽然也可能捡到一两件值钱的东西,但如果从未走进过故宫博物院,眼光毕竟不会太高,因为真正的好东西尚未一见也。
这草长莺飞的春天,正是思念旧友,也正是我们翻开一本曾经读过一次、甚或读过多次的好书最适宜的时候。
(作者系解放军报社评论编辑室主任编辑)
责任编辑:吕俊平 实习学员:刘小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