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上无整齐书
编者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常被媒体人用来自勉。具体到读书,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悟。本期约请解放军报社评论编辑室主任编辑田之章结合创办微信公众号“我的夜读抄”实践,谈谈他的读书心得。
100,后面如果加一个量词“岁”,那一定是年纪不轻的老人了;而100的后面加一个“篇”字,就没有那么严重了。但凡事数量到了100,就似乎意义不同寻常。
对“我的夜读抄”来说,也是这样。
我的这个公众号,从2018年1月6日奉献给大家,到11月29日正好100期。不管对朋友们有没有用处,但对我们开办的人来说,却是值得纪念的。这不,99期时,微友“法自然”已经留言了:“99期了,黄金粉末可打成金蔷薇了!”这富有诗意的留言,让我的心一动。100期了,别只顾往前走,回头看一下,同样有意义。
学习写字,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了。前提是—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此后几十年,一边看、一边写,都是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发展到有计划地写,是从办这个公众号开始的。
因为我的微信起了“夜读抄”这么一个名字,写作时又不免有所征引,害得一些朋友以为我有什么术业上的“专攻”,其实所读的,也就是文章里提到的那些书而已,而且也都是从前人那里学来的。
清代周亮工的父亲,把“架上无整齐书”视为“吉祥相”。“无整齐书”,是一种有韵味的说法,指架上的书是用来读的,而不是摆得整整齐齐装门面、做样子的。想起我读书的“乱”,真是无任何“整齐”可言,于是就拿这句现成的话作了百期的题目。
我养成读书的兴趣,是从无书读开始的。正所谓“石压笋斜出”,兴趣的根苗受到挤压,反倒曲曲折折生长得更加健旺了。至今想起来,仍不得不感谢这压制。这有点像走路,别人是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走,而我,是在摸索着往前走,所以不免常拐入岔道。也正因为这样,让我有机会看到更多的奇花异草,欣赏到“大路货”里所没有的风景,比走那“正路”更好也说不定。
书籍,按其功能,大致可分为“有用之书”与“无用之书”。“有用之书”,就是那些实用的书。所有考试所需的教科书与科学技术类书籍,基本都可以归为这一类。“无用之书”,就是那些不取实用,却有利于提高人文修养的书籍。一流的艺术家不一定懂什么实用技术,但一流的科学家必定有相当的艺术素养。这里的意思是,“有用之书”不一定对所有人有用,但“无用之书”对所有人有用则毫无疑问。这是为什么要读书的道理所在,也是谈读书之前,为什么先要做这样一个区分。即这里谈的书,范围仅限于那些“无用之书”。
人身处一国,犹如生于一家。一个人不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历史,就像不能不知道自己家的事,是一样的道理。历史有时候是很纷乱的。读历史,须像鲁迅说的那样,先看一部“简明而可靠的书”。
顺着这个指导,先取《纲鉴易知录》来读。这本书,是编《古文观止》的清代人吴乘权编的。他是嫌《资治通鉴》“卷秩太烦”,下决心删繁就简,务使读者“看得明白”,所以取书名叫“易知录”。书从三皇五帝一直写到明末,有“纲”有“纪”。“纲”是纲目,“纪”是故事,并对难字注音,对生词解释,还标明古地名为现在的什么地方,把干支纪年换算为公元纪年,不用查字典辞典,基本可以读得明白。
读历史,犹如看家谱,一是知道自家过去发生过哪些事,有过什么辉煌,受过什么屈辱。这是“知事实”。二是知道先人们从这些事里得到过哪些经验,吸取了哪些教训,给晚辈有什么叮嘱,从而得知古人的思想和言论。这是“明事理”。
“历史结账,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账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进一步了解历史的详细情形,就需要读各个朝代的正史、讲义、笔记等。正史就像祖先的牌位,堂皇正大,特别庄严。笔记则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多地保存真相,颇多滑稽之趣,读来常常有颊上三毫之妙。
我的“无整齐”可言的书橱里,高高低低、薄薄厚厚,经常把鲁迅与梁实秋、周作人与沈启无的书摆在一起。有时候伫立柜前,不免担心,怕这个伸出一条胳膊,那个抬起一条腿来;你给他一拳,他踢你一脚,继续打起来。
曾经有一阵,对梁实秋的作品十分入迷。从他的《雅舍小品》到全套四册的散文,都一齐买来,从头到尾,一本一本地读。幽默的语言,精巧的组织,当作文人小品来读,用来培养文艺兴趣,确实是不错的。及至读了周氏兄弟,回过头来再看梁文,显然有上下床之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这时候就不免疑惑,力量如此悬殊,他们当初是怎么打这笔仗的。
读书如登山,眼界要高。自己站得高了,就会如诗里说的“一览众山小”。站在山顶往下看,谁在半山腰、谁在山脚下,哪些人只走到半路、哪些人还在山门外面,一目了然。对人对文的判断也是如此。别人说好说坏且莫管他,只用自己的眼光打量。眼光高,不但作品的好坏骗不了自己,就是说好说坏的人也可以拈出斤两来了。所以读书,须选一流的作家、一流的作品。这样的作家与作品,就像镜子一样,不但能照出他人,也能照见自己,从而使我们看清各自所处的位置,提升阅读的层次和质量。
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小说散文,遇到喜欢的作家与作品,就一本一本地读,读他们的全集。尤其是那些传世之作,仅读选本是远远不够的。选本因编选者眼光的不同而不同,因编选者喜好的不同而不同。提起鲁迅,大家知道的大多是《一件小事》;提起周作人,大多数人知道的是《乌篷船》。读他们的全部作品,就会发现精彩篇章远不止这些。读选本,往往受编选者的局限,会把作家和作品都看偏了。
今日之世,科学在进步,文化在衰落。欲养成人文修养与精神,必至古代古典中求之。所以,对现在的人来说,读书,须先过古文这一关。读古典,必须读原著。不是没有好的翻译,而是再好的翻译也没用;不是翻译不能读,而是再好的翻译也像别人嚼过的馍,是没有味道的。不知道把《红楼梦》翻译成白话会是啥样子,但曹雪芹首先要哭死,红学家也会哭死。过好古文这一关,就是为了原汁原味地领略经典的韵味与美妙,不失分毫地吸收经典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把《红楼梦》翻译成白话,那《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了,曹雪芹也不成曹雪芹了,读也可以,不读也可以。
北大的教授毛志成说过:假如随便一个人没读过《聊斋》,那算不得什么缺憾;假如一个搞写作的人没读过《聊斋》,那就可能算一种孤陋;假如一个自称大作家、名作家的人没读过《聊斋》,那就大煞风景甚至他的实际写作水平就很可疑。当初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后来,老报人徐铸成也说,《聊斋志异》他看了不止一百遍。再后来,看到眼高气傲的知堂老人也说:“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经书或是《古文析义》之流。”这让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找出这书来看,这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清代长于著文的管韫山说:“每日不读古书数寸,不得妄诩下帏。”意思是,每天不读一点古代经典,是不能妄称自己为读书人的。“读书多则义理日出,境界日开。沉潜既久,但一含毫落墨,清言名理,自然辐辏。因题立格,自然成章,其乐殆不能喻诸人也。”这是把读古典的乐趣与好处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人是先有物质,后有精神。马克思说:“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质的“纠缠”。他还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他这富有哲理的语言,阐述的是这样一个道理:物质是考察人类全部思想与活动的基础。离开这一点,就必然会掉入唯心主义的泥沟。
今天,我们常说“世界观、人生观”这一话题。这话听起来是如此堂皇重大,但从马克思的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如此的平常。人与人有不同的想法,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物质条件。物质地位不同,想法必然不一样。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形成对世界、社会和人生的正确看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就是一句空话。而马克思的全部著作,就是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总结。而且,“就语言和气势的生动来说,马克思可以和德国文学上最优秀的大师媲美”。马克思理论,绝非理论研究者的专属,而是所有人都应该了解的。读不了全集,就读选集;读不了选集,读一两篇也是好的。
人的精力有限,而书籍汗牛充栋。一个人穷其一生,也不能把所有的书读尽,有选择地读就显得非常必要了。选择,笼统地说,就是选一流的作品,选最好的书,选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书。人与人爱好不同、兴趣各别,反映到读书上,其所选书籍也会有很大不同,这里是没有必要强求一律的。
知识没有穷尽,读书没有禁区。开一扇窗,就会透进一股风来。读书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于我而言,正经的书读,不正经的也读。益与害,与书无关,问题全在于自己。善读者,从不好的书里也能得到益处;不善读者,即使读的是一本好书也会受害。
读书是精神的探险,是一件个性化的事,人人都应该有,但不必人人尽同。
(作者系解放军报社评论编辑室主任编辑)
责任编辑:姜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