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青春
■王雁翔
插画:姜晨
与新疆军区某团参谋付振相遇,很偶然。
我乘坐的汽车在茫茫戈壁跑了近4个小时。手机一路无信号,铁黑色的山寸草不生,偶尔有一簇簇灰白干枯的梭梭柴、骆驼刺。四周热浪蒸腾,空气燥热。
苍茫处的黑色山脚下,隐隐浮现一小片房屋。陪我同行的侯中华告诉我,那就是边防营驻地,一会儿我们要在那里吃午饭,稍作休息再赶往下一个点位。侯中华曾在这个边防营担任教导员,不久前刚调到团机关工作。
营院外,几棵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沙枣、红柳、榆树,在酷热的风沙里艰难地挺立着。它们看起来光秃秃的,有的树叶一半绿、一半枯。路边的斜坡上,摆放着许多枯树,根部都是脸盆大的干土。
侯中华说,这些树是他刚来营里时带着官兵栽种的,勉强活了3年,最终还是枯死了。这片“石头滩”坚硬如铁,要种活一棵树,难度相当大。
现在,这里的官兵工作生活条件已有改善,但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是很难改变。为了有一点绿色,一茬茬官兵接续种树。侯中华说,尽管每年只能勉强成活五六棵,但大家还是坚持不懈地年年种。
我们正说着,一位身形结实、埋头在低矮红柳丛里修水管的年轻干部起身跑过来。
“这是付振,多年来一直坚守在边防一线。”侯中华说。像寂寥荒野上一棵耀眼的树,付振就这样闯入了我的视野。
匆匆吃过饭,我和付振坐在一棵叶子灰白的沙枣树下聊天。此时已过小满,沙枣花刚刚绽放。金黄色的小花,芳香扑鼻。
脸庞黝黑的付振,话很少,目光里有山岩般的坚硬与刚毅。他在银川当的义务兵,军校毕业时主动申请到边远艰苦地区工作,分到了我不久前去过的一个边防连。
“那时,戈壁滩上还是‘搓板路’,坐车要一天才能到达连队,颠得人骨头疼,浑身都是土。连队只有一栋孤零零的营房,营门前有巴掌大一片低矮的沙枣、红柳丛和胡杨,满眼焦黑与荒凉。水源是一个小泉眼,洗漱时,脸盆里的水只够打湿毛巾。大家洗脸很少用香皂,因为得将生活用水攒下来浇树。发电机限时供电,别说手机,连有线电话都很难打。”付振回忆,刚来这里,他和女朋友孙琪就失联了,谁也联系不上谁。面对四周艰苦的环境,他的内心如有风沙呼啸,只想尽快离开。
半年后,付振休假去兰州找孙琪。因为断了联系,孙琪以为付振变心了,一气之下换了手机号。付振没去过孙琪的家,只知道她跟父母临时住在兰州一所高校的舅舅家。
付振在校门口守了三天,竟然等到了孙琪。经过好一番解释,两人才和好如初。孙琪带付振去家里见自己父母。付振坦诚地告诉孙琪爸爸,自己现在工作的地方非常艰苦。
孙琪爸爸说:“我在部队干了10多年,你们现在条件比我当兵时好多了。你参军不就是为了守卫边疆吗?你是党员,又是军人干部,思想觉悟应该比我更高才对。我女儿觉得军人勇敢有担当,正直上进,靠得住,所以选择你作为她的伴侣。现在,你遇到一点困难就要退缩吗?”
这位老兵的话,让付振由衷感到惭愧。他保证,一定尽快调整好心态,踏实工作。
2012年夏,孙琪辞掉兰州的工作,带着父母给她的10万元,来到了新疆。
“为了让我安心扎根边防,岳父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帮我们把家安在了新疆的一座城市。”付振望着眼前广袤寂静的戈壁滩缓缓地说。
后来,他默默地在戈壁坚守着。然而,考验接踵而来。在外务工的父亲突患脑梗,母亲的身体也不好。妻子为了不让他操心,独自回到付振的老家,帮他照料父母。1年后,付振的父亲生活可以自理了,孙琪又回到吉林老家,照顾自己的父母。
那年冬天,付振接到电话,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团领导得知情况,让我赶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从茫茫戈壁滩出去,有段公路被大雪封堵,团里协调地方送我,我们在雪地里整整走了两天。”他抬头看着沙枣树,陷入了沉默。
两年后,孙琪的父亲突发心梗。付振说:“岳父患高血压、心脏病已经好几年。怕我和妻子牵挂分心,有好几次去医院,他都让岳母瞒着我们。”
停了半晌,他又说:“这些年,最辛苦的是我妻子。我俩都是独生子女,她带着孩子在新疆、山东和吉林来回奔波,既要照顾老人,又要带两个孩子,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苦累,从来没埋怨过我。”说完后,他仰头像在看沙枣树上的花,又似在抑制胸膛里岩浆般奔腾的情感。
因为急着赶路,我与付振的交流匆匆结束。在车上,侯中华告诉我,多年来,连队什么岗位缺人,付振都会主动顶上去,几乎所有的岗位和专业他都熟练掌握。调到营部后,他工作之余探索红柳种植,那片红柳就是这几年他带着战士一点一点种出来的。团里几次想调整他到二线,他总说自己舍不得离开边防。
我望着窗外的戈壁荒原,在心里默默地想:家人的爱与支持,让付振直面每一个困难与挑战,像红柳一般在戈壁滩上扎下根。山河无恙,岁月静好,只因有无数像他一样的官兵在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