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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知道,在最好的青春留下之后,自己迟早会向西藏告别。在六连,连入伍不久的新兵都已在做一些打算。很多人在努力攒钱买房。一位士兵说:“大家都为房价恼火。”
多数人将到中小城市谋生,重新汇入城市化的浪潮。回去后,他们首先要克服疏离带来的不适应症状,谷毅称之为“地域差”。身体会“醉氧”,表现是反应迟钝,喜欢昏睡。购物时要学会讲价,避免上当。
有一回,晏良拜托妻子在成都教一个西藏军人如何坐地铁——对方没见过地铁是什么样子。这些人在含氧量不足海平面40%的“世界屋脊”服役时,国家迎来了持续的繁荣,一个产物就是铁轨迅速在大中城市的地下蔓延开来。
每一年,新兵穿上军装也就是老兵摘去帽徽的季节。在六连,“欢迎新战友”的横幅背面可能就是“欢送老战友”,送来新兵的汽车掉个头就接走老兵。
这样的时刻总是伴随着痛哭流涕。老兵们甚至会对着狗说上一会话。唐银说,大家都明白,“走了以后,这一辈子基本上那条路上再也不会有你的脚印了。”
有人尝试将营区的野牡丹种子带回家,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的倔强——在别处基本不会成活,成活也不开花。那些碗口大小的粉色、黄色、白色花朵是点亮整个营区最富色彩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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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2日,西藏自治区,山南军分区边防某营官兵训练时的鞋子。
当他们最终离开,许多人没有见过山南“站在最前线”的那块大石,没有见过拉萨布达拉宫的喇嘛。他们只是凑近飞机的舷窗,俯瞰过亚洲中部这个一望无际的“屋脊”。他们只是在巡逻之路有限的半径里踏过西藏的土地,吹过印度洋送来的季风。不少人承认自己当年哭过,初到西藏“一下飞机心就凉了一半”。
临别时,他们千方百计讨一张照片带回——证明自己宣示过主权的照片。
余刚和杨祥国都不知接待过多少退伍战友回来“探亲”,也有人发誓不“混出个样子”绝不回来。但通过那张照片,混没混出“样子”的人都可以一次次回到这个离首都很远但离“主权”很近的地方。
“这些照片,我相信他一辈子都不会丢。”白玛坚增说。有一年,余刚接到了昔日老班长打来的电话。他在深圳打工,拜托余刚给寄两身迷彩服。
余刚问他为什么,“还没穿够吗?”
“结婚时和你嫂子穿军装拜堂。”
余刚买了一辆不适合西藏路况的汽车,他已经打算,将来有一天离开这里,会带着全家人从县城出发,去市里,去省会,去首都,去好好看看江山,“美好的中国大地我想去走一下”。这是他对未来30多年“美好生活”的向往,“没有更多更高的要求了”。
2018年的第一个月,因为出差,余刚平生头一回去了北京。但直到离开他仍没看清首都长什么样子。他没登过天安门,甚至不知它在什么位置。也就是说,他自幼视为图腾的那个建筑,他二十多年来在西南偏南方向、千里万里之外所为之站岗的那个部位,他始终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