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沐浴
■章熙建
最基层的组织生活,恰是最神圣庄严的思想洗礼,而行政职务与党员身份的准确切换,更能体现党员干部最基本的政治自觉。这话于我有着振聋发聩的震撼,回想长久以来对党小组会畏惧与渴望并存的情结,其实缘于对党内组织生活制度的信仰坚守。
纯洁,是一种生命境界,而一旦放置于信仰范畴,便成为一种精神自律。军旅跋涉中,每每触及这个内涵高洁的词汇,我脑海中总油然浮现30年前的一次党小组会。
那是1984年春。周六下午,我所在的黄海前哨某守备团政治处宣传股例行党小组会开得严肃而平静。几个党员汇报思想后,寂静的会议室突然传出一声轻咳,参加宣传股党小组的团杭副政委说:“我来发个言!”
“前几天在营院里看到一件事,唤起我对新四军四师的一段记忆。”出身书香门第的杭副政委战争年代曾跟随一代战将彭雪枫担任新四军四师政治部干事。缘于近乎谐音和抗战经历,我们背地里都尊称他“老抗”,据说一向清癯而严谨的副政委闻知后含蓄一笑,那自然是引以为荣。此刻,颇具儒将风范的杭副政委用沉浸诗意的口吻述说起一桩往事——那是1943年的一个春日午后,胳膊挂彩的彭雪枫师长顾不得歇息,拖着伤躯在宿营地主持作战汇报会。警卫员沏了一壶茶水后刚出屋,一只斑鸠扑棱翅膀飞落在四合院里,眼疾手快的警卫员一伸手就稳稳捉住。这当口屋里休会吃午饭,几个出门的团长趋前一看斑鸠是受了枪伤。骑兵团长周纯麟扯着大嗓门朗声说:“天公眷顾,赶紧让炊事班煨汤给师长补补身子!”
可彭师长听到这话浓眉顿蹙。伸手接过斑鸠,轻轻抚摸着,睿智而仁厚的目光投向敌占区苍茫天空,语调沉重地说:“战乱纷沓,生灵涂炭,奈何再作萁豆相煎?”言罢,师长叮嘱卫生员给斑鸠受伤的翅膀上药,借房东的篾筐罩着,每天精心喂养。几天后,斑鸠“咕咕”的呼唤召来了伴侣。师长欣喜异常,把枪伤痊愈的斑鸠抱在怀里抚摸许久,终于撒手放飞。
“要知道,彭师长曾给四师定下过铁规矩,师旅团领导机关一律禁开小灶。”杭副政委用低沉而饱含真情的语气说。当时正面临日寇疯狂的春季扫荡,而师长战伤失血严重,急需补充营养恢复体质。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允许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破坏规矩。
“可是!”副政委突然话锋一转,严厉的目光犹如出膛子弹直向我射来——“我们有的同志罔顾军人身份,居然扛着气枪在营院里掏雀打鸟。今天,我端出彭师长这面镜子,就是让大家照照自己操守有没有失范的地方?”
刀剜一般犀利冰冷的眼光令人不寒而栗。我脑子霎时“嗡”地一声响,一口凉气噎在喉咙眼: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当天的活靶子竟然是我!
海防团素有“黄海前哨花园营”的美称,是斑鸠、布谷鸟栖息的王国。天赐良机,团俱乐部的一杆重磅气枪让我尝到了狩猎的滋味。冬日清晨,营院排房后的枣树枝头挂满雪花,树杈上两只斑鸠正引颈顾盼。我抬手一枪,中弹扑棱的鸟儿就死在桠杈上也没肯跌落下来。悲恸的伴侣惊恐中腾空飞起,绕着枣树“咕嘟、咕嘟”地哀鸣翱翔,明知身处险境,却似乎要唤醒沉睡的伴侣而久久不愿离去。那一刻,排房的一扇后窗突然“咣当”一声推开,副政委瘦削的脸庞毫无表情,眼神却如刀剜一般犀利。
孰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老杆子早把我给瞄上了!那一刻,内心不禁壅塞伸手行窃被捉的愧疚与懊恼。我诚惶诚恐地作了深刻检查,虽然党小组会上副政委很爽快地举手表示同意,还夸奖说“闻过则改是好同志”。然而,那只瘦削的手又怎能熨帖我心中的皱褶?
准确地说,正是这次和风细雨的党小组会,我头一次对组织生活制度产生畏惧心理,最终成为我稚嫩生命成长的一次重要拔节。在践行信仰追求的进程中,只要触及这个话题,我都不禁心生一种如履薄冰、扪心反省的自觉。由此,无论担任基层主宫,还是身处师团领导岗位,党小组会批评与监督的武器无疑成为一柄剔除杂念、拷问行为的灵魂手术刀。
2008年春,我任职淮北军分区。年除夕下午,政治部召开组织生活会,不设框框、不作记录,其实就是一次纯粹的灵魂沐浴。这年的思想互动开得浓烈呛人,有个党员干部能吃苦但脾气倔,战友们不留情面直言点拨:俯视事业,敬畏;正视自己,恭谦;仰视战友,感恩。这番逆耳忠言令当事人热汗淋漓,嗫嚅说:“犯晕当口吃了帖醒酒药,这道‘冷饮’真叫醒脑惊心!”
除夕套餐的下道是热饮,就是集体下食堂制作夜宴,以家庭为单元比赛包水饺,从择菜、剁馅到擀皮,全流程自成体系。那场景一扫组织生活会的紧张严肃,整个食堂砧板脆响,热气蒸腾,有的家庭手到拈来,有的则左支右绌,最后战利品按质排序,由孩子们自由抽奖享用。那些手艺粗拙的家庭如芒在背,连声自责惭愧。不想,到翌年除夕日却情形陡转,组织生活会气氛轻松没爆冷门,党员们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靠的是平时常洗涤、勤掸扫,成功闪过秋后算总账的尴尬!夜宴则高潮迭起,不仅饺子、汤圆、小笼包一溜俏姿美味,每个官兵家庭还各自推出一道家乡风味和个人绝活,满场充盈啧啧惊叹。
时光荏苒,这些从军路上的雨点雪粒渐渐远去,但滴落灵魂的滋润却植入血液,凝成一种历久弥新的生命坚韧。那天,军分区司令部召开党小组会,司令员吴小明对在军区作战部担任党小组长的感慨至深。当时小组里有战功卓著的老红军,有平素威严的军区领导,但一旦踏入党小组会议室,将军们都把身姿回归成普通一兵,发言字斟句酌,记录一丝不苟。吴小明由此感悟,最基层的组织生活,恰是最神圣庄严的思想洗礼,而行政职务与党员身份的准确切换,更能体现党员干部最基本的政治自觉。这话于我有着振聋发聩的震撼,回想长久以来对党小组会畏惧与渴望并存的情结,其实缘于对党内组织生活制度的信仰坚守。
(《解放军报》2015年3月28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