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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耐”

来源:解放军报作者:田之章责任编辑:刘航2014-04-03 04:18

耐,古作耏,是轻于髡的一种刑罚。髡是剃成光头,耏是剃除鬓毛胡须而保留头发。因此《说文解字》说:“耏,罪不至髡也。”忍耐不易,有时确乎有一种受刑之感。

“千万忍耐,忍耐千万。”人生多苦,许多无奈。没有耐心,生存极难,更遑论干事成事了。毛泽东“于近人独服”的曾文正公,在日记与家训中,于“耐”之一字反复申说,既以自励,又训诫其弟兄子侄 “耐冷耐苦,耐劳耐闲”。他被义军追杀至于投河自尽,朝廷猜忌曾萌归隐之念,极人世艰苦之境而不少易其心,遇千挫百折之阻亦不足以夺其志,从寒素之家终成中兴名臣,与他一贯秉持“耐”字不无关系。

而曾经如火如荼的太平军,在夺取天京后,因为耐不住炙手可热的权力考验,争名夺利,互相残杀,很快陷入致命的内讧;因为耐不住金钱美色的诱惑,贪图享受,骄奢淫逸,旋至坠入腐败的深渊。一个一度充满朝气和战斗精神的新政权,很快土崩瓦解。而他们的对手曾大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精细耐劳,苦心经营,天下有何不可办之事”“只此不耐烦之一念,遂至事无成效,若遇棘手之际,须从耐烦二字痛下功夫。”这可以说既是他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是太平军失败的痛彻教训。

古时军队打仗,有时先到阵前叫骂一阵,颇有一点舆论战的味道。那些沉不住气、耐不住性子的将领,往往一激便怒,仓促出战,结果一离营垒,便被擒毙命。《三国演义》第83回,写年轻的吴军将领陆逊与众不同。先主刘备使前队搦战,辱骂百端,逊令军士塞耳休听,坚守不出,刘备一点办法没有。毛宗岗评:从来未有不忍辱而能负重者,又未有不能负重而能忍辱者。他以史实为例说:韩信非为胯下之夫,则不能成兴汉之烈;张良非进圮桥之履,则不能成报韩之功。他因此得出结论:“古今大有为之人,一生力奋,只在负重二字;一生学问,只在忍辱二字。”生动而深刻地诠释了“耐”的含义。

卡夫卡说过,人类因为没有忍耐心才被逐出天堂,因为没有忍耐心,所以又永远无法返回天堂。确实,人生无处不须耐。贫须耐、富须耐,苦须耐、甘须耐,穷须耐、达须耐,败须耐、成须耐,真个是“千万忍耐,忍耐千万”,一有不耐,即可能事有不成。不耐寒贱,则嗟贫叹老,志馁气短;而不耐富贵,则一朝显达,可能晕头晕脑,罔知所以。不耐失败,则精神委顿,意志消沉;而不耐成功,则小有所成,可能沾沾自喜,停滞不前。

天下事有可耐者,有实不可耐者。看《水浒传》杨志卖刀一段。你夸刀口铦利,砍铜剁铁、杀人不见血。他说,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你说,取一只狗杀与他看,他说,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不要说杨志这样的“青面兽”了,即使没有一点血性之人,遇到牛二这样的泼皮,岂有可宁耐者。

武松醉打蒋门神,遇了酒保,问:“你那主人家姓甚么?”酒保答:“姓蒋。”武松却说:“却如何不姓李?”再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他见到郑屠,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见半点肥的在上面。要了瘦的,再要十斤肥的,不要见一点精的在上面。瘦的肥的都有了,又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遇到这样的寻衅之人,能耐者复有几人?

杜甫诗云:“秦兵耐苦战。”李白诗曰:“华鬓不耐秋。”耐与不耐,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之分,需看面对何人、所遇何事,身处何种环境与条件。事有看似难耐实较易忍者,又有看似易忍而实为难耐者,诚所谓痛可忍、痒不可忍,杀可忍、辱不可忍,粗可耐、俗不可耐,死可耐、生不可耐者也。

事有耐而成者,亦有耐而败者。马克思说,忍耐是外交和成功的秘诀。但如果敌人打到家门口还讲忍耐,就无异于束手就擒、延颈受戮。正如鲁迅致韦素园书:“退步须两面退,倘我退一步而他进一步,就只好拔出拳头来。”

“贪游名山者,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爱与耐常常相伴相随,有什么样的贪念怀想,就需有什么样的忍耐。无忍耐之心而想这想那,必然自寻烦恼乃至一事无成。

《解放军报》(2014年04月03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