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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副刊丨英雄原本是书生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贾 永 贾可宽 责任编辑:杜汶纹
2025-03-28 16:25:17

英雄原本是书生

■贾 永 贾可宽

井冈山黄洋界(中国画,局部) 董希源作

清明时节的井冈山,杜鹃泣血染千峰。山风掠过斑驳的石路,恍若当年军号回响。

1965年5月,72岁的毛泽东重返故地,回忆峥嵘岁月,几次谈到伍中豪、何挺颖等人的名字。他曾深情地说,一回到井冈山,脑子里就看到了他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都是活生生的,他们都是有坚定信仰有牺牲精神的好同志,牺牲时都只有二十几岁呀!

红色档案记载着一页热血篇章:井冈山斗争时期的16位大学生,13人壮烈牺牲,1人英年早逝。他们用炽热的青春年华,化作红杜鹃年复一年的粲然绽放。

双星璀璨

1905年,湖南耒阳和陕西南郑,相隔千里的两户书香门第,在同一个春天迎来两个新生命的诞生。前者叫伍中豪,后者叫何挺颖。

22年后,当毛泽东在湘赣边界振臂高呼,命运的丝线将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投笔从戎前,何挺颖以诗言志:“南京路上圣血殷,百年侵略仇恨深。去休学者博士梦,愿作革命一新兵。”策马出征时,伍中豪豪情满怀:“男儿沙场百战死,壮士马革裹尸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

两位同龄人的人生,有着太多相似的轨迹。

1922年,伍中豪考入北京大学文学院,受李大钊直接影响走上革命道路。1925年,伍中豪受党派遣南下广州,考入黄埔军校第4期。同一年,何挺颖考入上海大同大学数学系,后加入共产党。次年,他西去武汉,在国民革命军第8军任团政治指导员,参加北伐战争。

黄埔军校毕业后,伍中豪来到毛泽东主办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担任军事教官。同寝半载、抵足而眠。伍中豪由衷敬佩毛泽东对中国国情和中国革命的深刻见解;毛泽东则欣赏伍中豪好学上进,亲切地喊这个小他12岁的湖南老乡“豪子”。

“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然而,起义不到10天,队伍便从5000人锐减至1500余人……

从南昌起义到秋收起义,接连的失败证明,苏俄式的城市暴动之路,在中国根本走不通。毛泽东断然决策,向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山区农村进军。

放弃攻打大城市,旧军人出身的军官想不通;远离家乡故土,参加起义的农民不情愿。关键时刻,秋收起义军总指挥卢德铭和伍中豪、何挺颖坚定支持毛泽东的正确主张。

敌人前堵后追,部队危机重重。9月25日,卢德铭牺牲。伍中豪建议毛泽东采取 “时东时西,时分时合” 的策略,甩掉了追兵。

那是秋收起义部队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成班成排的官兵在转兵途中离队、逃跑、开小差。队伍中唯一没有逃兵的连队,引起毛泽东注意。这个连队的党代表,正是何挺颖。

暴雨之夜,两人促膝长谈。

毛泽东问,部队为什么抓不住?为什么逃兵这么多?

何挺颖答,主要原因是连队一级没有党的组织,党的影响没有渗透到队伍中去;党员太少,又没有捏在一起,形不成力量。

窗外电闪雷鸣,屋内火花碰撞。真理之光冲破至暗时刻,建立一支新型革命军队的思路,在毛泽东脑海中愈发清晰。

1927年9月29日晚,毛泽东在江西永新县三湾村主持召开中共前敌委员会扩大会议,对这支快要垮掉的队伍进行整顿和改编,人民军队历史上一项伟大创举—“支部建在连上”由此诞生。

起义军由1个师改编为1个团。协助毛泽东进行三湾改编的何挺颖担任第1团第3营党代表。毛泽东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感慨,红军所以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重要原因。

罗霄山脉腹地,成为共产党人开辟的第一个农村根据地。

1928年4月,朱德、陈毅率南昌起义保留下来的部队和湘南起义农军1万余人陆续转移到井冈山地区,与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部队会师。何挺颖任红四军前委委员、主力第31团党代表,伍中豪任第31团副团长。

置身战场,始见英雄。1928年6月,江西国民党军调集几乎全部兵力,“会剿”井冈山。蒋介石还令湘军1个师向井冈山逼近。伍中豪受命率1个营牵制湘军,趁夜突然袭击,击溃湘军1个营,自身无一伤亡。毛泽东多次在根据地干部会上表扬伍中豪,能打仗,会做群众工作,是文武全才。

当年8月,朱德率2个团的兵力征战湘南失利,毛泽东遂率部队前往湖南桂东接迎,井冈山上只有2个连队留守。湘赣两省敌人趁红军大部队未归之际,“会剿”井冈山。何挺颖与团长朱云卿充分发动和依靠群众,凭险抵抗,击退敌军4个团,创造了人民军队“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捷报传到山下,毛泽东欣喜之余写诗记之:“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如果说,伍中豪是在战斗中淬炼成钢的百战将星,何挺颖无疑就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脱颖而出的优秀政工干部。如同井冈山的竹与松,一个刚劲破岩,一个韧立风雪。

远征湘南,由宜章农军组成的第29团溃散,第28团又在返回途中发生二营营长袁崇全投敌事件,史称“八月失败”。第28团,这个南昌起义留下来的火种,面临严峻考验。何挺颖临危受命,调任第28团党代表。

1929年初,江西、湖南两省国民党军卷土重来。敌人3万重兵压境,红军只有6000人,前敌委员会决定“围魏救赵”。已经担任第31团团长的伍中豪又一次表现出远见卓识。他向朱德、毛泽东建议:红军主力向山多林密且敌人力量薄弱的赣南闽西发展……

敌众我寡,风雨载途。何挺颖在连续遭遇战中壮烈牺牲——鲜血,浸红了身上的党员花名册。

南下之路,惊险危殆相继,曲折连着坎坷。直到5个月后,红四军二次入闽,三打龙岩,方才奠定了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根基。毛泽东后来说:红军在赣南有今日之发展,伍中豪应记第一功,他是力主到赣南来的。

1929年12月,伍中豪在古田会议上当选为前委委员。1930年6月,伍中豪任红一军团第12军军长,进入高级将领行列。10月3日,伍中豪血洒疆场。那一晚,毛泽东房间内的油灯彻夜未熄,不停地念叨着“豪子、豪子……”

何挺颖,伍中豪,人民军队早期知识分子带兵打仗的楷模。他们的生命虽然如同流星一样短暂,却在茫茫夜空中划出了璀璨的轨迹。

英雄本色

1924年的一天,孙中山到黄埔军校点阅射击训练。最后出场的是一位矮个子学员,只见他沉着走向射击台,装弹、举枪、射击,三声枪响过后,报靶员报告:“30环,满分!”

从此,孙中山记住了这个“矮人一点,技高一筹”的学员的名字—邝鄘。

邝鄘,湖南耒阳人。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从北大考入黄埔军校第2期,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

1927年1月,蒋介石在汉口召见邝鄘,劝说他脱离共产党。邝鄘却试图说服蒋介石不要背叛国共合作,结果不欢而散。

南昌起义之后,邝鄘随朱德奔赴井冈山,任第34团团长。1928年5月,邝鄘奉命率耒阳农军回县开辟游击根据地,不幸被捕。

敌人企图劝降邝鄘。邝鄘要敌人拿来纸笔,用被镣铐锁住的双脚夹紧毛笔,写下了最后8个字:“杀了邝鄘,还有邝鄘!”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邝鄘高唱着自己作词的这首《国民革命歌》英勇就义,时年31岁。

大浪淘沙。井冈山斗争之初,经受不住艰苦行军作战考验、忍受不了险恶环境考验的人并非少数。秋收起义时的师长余洒度、团长苏先俊,三湾改编后的团长陈皓、副团长韩庄剑、参谋长徐恕先后投敌。然而,有多少寡廉鲜耻的出卖,就有多少至死不渝的忠诚。

蒋介石发动 “四一二” 反革命政变后,正在北京师范大学就读的邓贞谦毅然辍学投身革命,回到家乡担任中共安源市委委员兼萍乡湘东区委书记,负责安源与井冈山之间的联络,传递秘密文件,护送革命同志。

1928年4月,邓贞谦被捕。狱中两个月,他头部被打破,腿骨被打断,始终没有透露半点机密。狱中的墙壁上,留下了这位21岁共产党员生命的绝笔:“不死于病魔,而死于反动政局之下,是死者最痛快的一回事!”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当死亡成为必选题,真正的革命者都会将它奏成生命交响——或是仰望苍天振臂高呼的口号,或是刑场上直面敌人的愤怒一瞥,或是战斗中迎着枪林弹雨的勇猛冲锋。

周鲂,1923年考取南华大学。南昌起义时,在朱德的军官教导团任营长。湘南起义后,周鲂率农军三战安仁,为“朱毛”会师打通了要道。

1929年1月24日,红四军主力南下途中遭遇强敌袭击。危急关头,担任营长的周鲂引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掩护大部队撤离险境……

血性,军人的脊梁。也许有人认为,知识分子大都是文弱书生。但是,井冈山斗争时期的大学生,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三湾改编后,肄业于信义大学的曾士峨担任特务连连长,跟随毛泽东行军打仗,耳濡目染中茁壮成长。1930年春,时任红四军第二纵队司令员曾士峨与政委罗荣桓一道,坚决贯彻古田会议精神,狠抓部队组织建设、政治建设和制度建设。毛泽东称赞曾士峨和罗荣桓,在古田会议后,把二纵队带成了一支最有战斗力的队伍。

1931年7月,蒋介石亲任总司令,调集30万大军,第三次“围剿”中央根据地。红军“避其主力,打其虚弱,诱敌深入”,80余天歼敌3万多人。曾士峨率领第11师先后参加了全歼上官云相47师的战斗、击溃郝梦龄54师的战斗和歼灭毛文炳第8师4个团的战斗。

9月8日,一场激战在江西兴国县高兴圩西北竺高山进行,这是第三次反“围剿”最为惨烈的一场对峙。双方参战主力,一方是曾士峨的第11师;另一方是国民党第60师和61师,手中的武器是冲锋枪和机关枪,号称从未败过的“铁军”。

战至黄昏,第11师伤亡过半,子弹几乎打光。正在这时,敌人又一次发起进攻,向红四军指挥所方向冲来。曾士峨果断命令把手榴弹、刺刀集中起来,亲率敢死队反击,不幸被子弹射中胸部—苍山如血,曾士峨最后的呼喊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敌人说自己是铁军,而我们红军就是钢军!”

在第三次反“围剿”总结大会上,毛泽东提议全体官兵向永远27岁的曾士峨默哀。

直到晚年,开国上将陈士榘还记得毛泽东当时的话语:“曾士峨同志的牺牲是英勇的。他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牺牲的。他亲自带部队冲锋,改变了战况。”

生命刻度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展品中,一块旧时的怀表仿佛还在用“滴答滴答”的声音,呼唤着一代战将王良的名字。

王良,1924年考入上海持志大学,1926年中断学业考进黄埔军校第5期。与曾士峨一样,精通外语,文通武达。黄洋界保卫战,扼守井冈山的两个连的连长,一个是曾士峨,另一个就是王良。

“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第一次反“围剿”,王良迎来高光时刻。1930年12月30日,王良率领第10师攻击龙冈西北之敌,与兄弟部队一起,全歼国民党军第18师师部和两个旅,俘敌9000余人,活捉敌前线总指挥兼师长张辉瓒。

战后,毛泽东、朱德决定,把缴获的张辉瓒的怀表、钢笔奖给了25岁的王良。

1932年4月,已经成为红四军军长的王良率部跟随毛泽东攻取漳州城,消灭国民党军张贞部4个团,缴获各种枪炮2300余件、飞机2架。

同年6月13日,部队回撤江西途中,王良在福建武平县大禾圩侦察敌情时遭敌匪袭击,头部中弹。生命最后时刻,王良将怀表转交给了罗瑞卿,嘱咐老战友将革命进行到底。1959年军事博物馆建成,时任总参谋长罗瑞卿将这块怀表转赠军博收藏。

人生的价值,从来不以生命的长短来衡量,而是以精神的高度来标定。

主力红军长征后,蒋介石下令铲平苏区: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

时任湘鄂赣军区司令员兼第16师师长徐彦刚,坚持领导开展平江、浏阳、铜鼓地区游击斗争,部队壮大到5000余人。

1935年6月,国民党军纠集60多个团的兵力,“进剿”湘鄂赣苏区。徐彦刚突围途中身负重伤,不幸遇害。这位先后担任过红三军军长、红一军团参谋长的重庆中法大学高材生牺牲时,年仅28岁。

1945年,党的七大追认李大钊等60人为烈士,徐彦刚名列其中。

朱德总司令说:“彦刚同志的牺牲不仅为本党一大损失,亦为中国革命之重大损失,但精神不死,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光荣一页矣。”

与徐彦刚一样,时任军委总兵站部政治部主任的刘霞也是主力红军长征后留下来坚持斗争的高级干部。

本来,刘霞已经随大部队踏上长征路。1934年10月,当队伍到达湖南境内,上级决定让刘霞留在湘南照顾300多名伤病员。

走留之间,生死选择。刘霞坚决听从组织安排,担任中共湘南特委委员、湘粤赣边区游击司令,带领队伍驰骋于郴州、永兴、茶陵、炎陵山区。

1936年底,因叛徒出卖,刘霞负伤被捕,受尽酷刑,坚贞不屈。他在狱中向毛泽东写信,报告湘南特委和湘南游击队情况,请求中央派人加强领导。密信几经周折,送到了延安。党中央立即派出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统战部副部长王涛到郴州重建湘南特委。

1937年9月17日,38岁的刘霞被国民党反动当局秘密杀害,这位北大学生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他在狱中写下的诗作:“不顾家来不顾身,只为国家与人民。漫谈十年驰驱苦,真金岂怕烈火焚!”

还有27岁的谭衷、游雪程,32岁的谭梓生,33岁的李却非,39岁的朱亦岳……都把如火的生命燃烧在了理想信念的旗帜上。

忠诚,血性,担当,源自于他们心怀崇高的信仰。这些大学生,入党最早的为1922年,最晚的为1927年。他们本可享受安逸生活,却毅然放弃衣食无忧的人生,走上一条满是血与火的道路。这并非是被动地被时代裹挟,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觉醒:以青春之肩担天下兴亡,以书生之骨铸民族脊梁!

精神永存

在这16位大学生中,有2位有幸见到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一位是毕业于北京中法大学的陈毅,一位是毕业于武昌中山大学理学院的罗荣桓。

1934年8月28日,陈毅在老营盘战斗中腿部重伤,留在苏区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办事处主任。

伤口一次次感染。老红军陈丕显回忆:“警卫员只能用手帮陈毅挤脓血,碎在里面的一块小骨头也挤了出来。”

1936年冬天,陈毅在梅岭被敌人重兵围困,命悬一线,难以脱身,便写下绝命诗《梅岭三章》:“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后来,陈毅为这首诗留下注解: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困。余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得诗三首留衣底。旋围解。

抗战时期,陈毅在延安向美军观察组介绍南方游击战时说:整年整月在山里睡,外面跑。春天雨水多,全身都是泥巴,两个多月没干过。吃的是野草、杨梅、笋子和蛇。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像野兽一样。在那三年中,我只进过两次房子,一次是过路到南雄的大街上,在房子里睡了觉;一次是转移到白区时,到公路边的小房子里喝茶。三年仅四次看到山外来的老百姓。

革命理想高于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因为看见而相信;对于革命者,却是因为相信而看见。陈毅是后者,罗荣桓也是后者,无论战争如何残酷,无论环境如何凶险,始终保持着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1939年冬,抗战形势最为严峻的时候,罗荣桓率部挺进山东敌后战场,创造性地总结出“翻边战术”。跟随罗荣桓一路征战的德国记者希伯用一篇题为《无声的战斗》的战地通讯真实记录了“翻边战术”的思路:“敌人打到我这里来,我打到敌人那里去!”这充满辩证的军事智慧,恰似凤凰涅槃般的革命哲学——向死而生。

毛泽东评价说:“山东只换上一个罗荣桓,全局的棋就下活了。”

1963年12月16日下午,罗荣桓病逝。毛泽东用一篇泪水飞扬的诗作,痛悼这位从秋收起义就与自己同甘共苦的老战友:“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故交在天末,心知复千里。1972年1月6日,陈毅逝世。病榻上的毛泽东,执意参加老战友的追悼会。

车出新华门,驶上长安街。长风卷起十里长街的积雪,仿佛历史长河翻涌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