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低三届的冯敬兰是平民子弟,当年在学校里饱受孤立和歧视,最终成为一名作家。1996年,她曾写过一篇回忆校长之死的散文,《记忆的疮疤》。这次校庆让她再次发现了宋彬彬。
“宋彬彬是十恶不赦的杀人恶魔?”她觉得太离谱了。
2007年12月13日,她写了一篇文章《请放开宋彬彬》,“放开宋彬彬,让她有空间、有机会面对真实的自己,让她开口说出自己的故事。”
冯敬兰认为:自己该做的,就是推动刘进、宋彬彬勇敢地站出来,帮她们寻找机会和平台,公开说出自己的“文革”经历。她主持了宋彬彬、刘进等人回忆往事的座谈会,记录发表在电子刊物《记忆》上。
“我是一个犹太人,为什么要为雅利安人说话?”冯敬兰如此表示。“当年我们冷漠地看着校长被残害致死,后来又以同样的冷漠任凭同学宋彬彬被妖魔化。”她同样陷入舆论狂潮中,被骂得狗血喷头。但她毫不改变。
“认识了宋彬彬,我才知道:她不但性格随和,而且想法很单纯。”冯敬兰透露:校庆风波后,宋彬彬想发表一封对社会表示道歉的信,先找了几个校友开会,把信念给她们听。听完之后大家都提意见,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更何况,丈夫和一些亲友还坚决反对。他一方面劝她说,清者自清,让历史证明吧。一方面去找刘进说:求求你们放了彬彬吧!刘进反问:到底是谁不放过彬彬?宋彬彬历经数年写了一篇文章,《40多年来我想说的话》,丈夫一直不让她发。2011年12月,丈夫因癌症去世,宋彬彬刚处理完丧事,就把文章发在了《记忆》上。
2009年,罗治和那两名海外校友发起的“为卞仲耘校长集资塑像”活动征集到了500位校友捐款,为卞仲耘塑了一尊铜像,安放在一间会议室里。袁爱俊也参加了安放仪式。不久前,已离开实验中学多年的她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这次捐款令更多的校友参与进来。北大法学院的副教授李红云那年是初二学生,他们班只有她一个人捐了款。班里有个网上论坛,有人问:“文革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要给她捐?”“我又没打人,我为什么要捐款?”她感觉不解,从此,一直专心研究海洋法的她也开始了对“八五”的历史考证。
在李红云的办公室,刘进和短暂回国的王友琴有过一次会面。刘进质问:我才是当时的学生代表会主席,你为什么总是揪住宋彬彬不放?我觉得这完全是你想出来的逻辑链。“那你是公众人物吗?”王友琴反驳。
“这是谁?我不认识她!”塑像落成后,于羚去看王晶垚,他把网上传出来的卞仲耘铜像照片打印下来,举在空中质问她。
为卞仲耘铜像举行安放仪式那天,校友们集体决议不请王晶垚。理由是怕他情绪过于激动,身体承受不了。“实际上我觉得,是怕他来了说什么话,我们承受不了。”于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晚年的宋彬彬始终摆脱不了“符号”意义,无论是从哪一种政治立场而言。
2010年,历史教师袁腾飞的讲课视频在网上火爆起来,点击达三千多万人次。其中有一段提到了“宋要武”:“文革当中宋要武亲手打死了七个人。文革一结束就跑美国去了,据说现在皈依佛门忏悔呢。”
有人找到宋彬彬,怂恿她起诉袁腾飞。刘沂伦听说了,赶快给她发邮件:“你可千万别那么干,不然就真成了代言人了。不但是文革的符号,还是极左的符号!”
刘进牵头的女附中“文革”往事调查报告于2010年最终定稿。这份调查了整整八年时间的报告,注明“走访老师16人,同学96人”。不少接受过她访问的历史见证人如今已经去世。
这次调查让她们饱尝了世态炎凉。当年的同类——干部家庭出身的同学极少有人支持她们这样做,要么婉言相劝,“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要么干脆拒绝,甚至反问:“你要干什么?!”反倒是当年在班级里的平民子弟和受歧视的“黑五类”同学们大力配合。
她们这才知道,原来“文革”的受难者远不止卞仲耘校长一人。在1968年的另一场政治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中,就有数位老师被逼自杀。
《我所了解的卞仲耘老师之死》是刘进调查报告中颇为重点的一章。这一章,她详尽地描述了当年那场置卞仲耘于死地的“揪斗”,从前因到后果。但没有提到任何一名发起揪斗、参与殴打的学生名字。
对那些参与了殴打校长的人——十个左右,她没有找。想“自省是个人的事情”,等她们自己站出来。但很遗憾,一个也没有。
这份两万余字的报告,她除了送给一些老师、校友,惟一的发布途径,就是交给了北师大实验中学。“我跟他们说,你们如果要把这份报告拿出来(发表),最好跟我说一下。”刘进说,这主要是她个人的意见。“我可能始终是个心中有‘组织’的人。”
快四年了,她从没接到这样的电话。
“让她永远成为符号”?
2013年10月7日,陈小鲁举行了一场“道歉会”,在当年就读的母校北京八中,向被“文革”伤害的老师道歉。他以当年学生领袖、校“革委会”负责人的身份,向老师们鞠躬。
这场道歉会,是三个月后宋彬彬道歉会的直接诱发因素。陈小鲁受到的社会赞誉,给了她们勇气。
但这勇气并未达到能邀请王晶垚的程度。2013年,她们曾经把卞仲耘铜像安放仪式的光盘送给他,王晶垚当面接受了,半个月后又退回了。
到场的有23名老师,31名校友和11名记者。没有王晶垚。这成为道歉会遭讽刺的一个缘由:你们对着卞仲耘的铜像鞠躬,却不请“苦主”,算什么呢?
“我们一开始就想到要把可能找到的‘文革’受害校领导和老师的亲属都找来。考虑到王先生已93岁高龄,因临近春节,又是三九寒天,我们就没有直接请王先生。”发起塑像行动的罗治在会上的发言,同样登在了电子杂志《记忆》上。她们找了王晶垚的大女儿王学。后者回电表示支持,但“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她和弟妹不能参加”。
“我希望所有在‘文革’中做过错事、伤害过老师同学的人,都能直面自己、反思‘文革’、求得原谅、达成和解,我相信这是大家的愿望。我要再次说声,对不起!”道歉书最后,宋彬彬说。
第二天,宋彬彬们对着卞仲耘铜像鞠躬的照片上了《新京报》。王晶垚给徐小棣打了个电话,叫她过去一趟。“你帮我辨认一下,报纸上这几个鞠躬的人是谁。”
“这是错误吗?这是罪!对罪犯能宽容吗?”王晶垚提高了嗓门,脸色因盛怒而涨红。家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落,都是记者。
宋彬彬的道歉,比陈小鲁道歉激起的社会反响复杂得多。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萧翰发表了充满赞誉的评论《善待“文革人”道歉》,知名学者徐友渔专门撰文,为曾在自己研究“文革”的专著《形形色色的造反》中引用的“骇人听闻但没有根据”的说法,向宋彬彬道歉。
徐友渔这篇文章名为《“文革”只有宋彬彬们道歉不够》。文中写道:最应该道歉的,不是这些响应号召、卷入“文革”的普通人。
也有意见指出,这次道歉还需要某种程度上的突破。文史学者丁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调查了又不说凶手姓名,是刘进、宋彬彬道歉的“死结”。“你总说你不是凶手,那么凶手是谁?你不说凶手姓名,道歉有多大的用?人家把球传给你了,球还在你们手里呢。”
但更大的反应,是来自网络的攻击与戾气。宋彬彬再一次成为“文革”的代表性符号,被政治倾向截然相反的两派同时痛骂。有人骂“红卫兵罪责难逃”,更有人骂她“唯恐中国不乱”。宋彬彬本人一度沮丧。一些亲友责难她:你看你,不老实待着,现在挨骂了吧?
“你想想,是2007年校庆那时候更好,还是你现在更好?连徐友渔都向你道歉了。要在从前可能吗?”冯敬兰开导她,“他们就是想让你一辈子替他们背着这个黑锅。”
《记忆》主编启之评价:“一些批判‘文革’的人,也想让宋彬彬永远成为符号——以前是文革暴力的符号,现在是红卫兵篡改历史的符号。由于在这份电子杂志上发表了相关的文革史料和宋彬彬等人的文章,这些年他也挨了不少骂。说他“为老红卫兵翻案”,“是不是拿了宋彬彬的钱?”
“现在左右两派都在骂宋彬彬,他妈的有病啊?尤其是红二代。她这么多年在帮你们红二代背黑锅,现在又在代表整个红二代道歉。”王冀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常砢,宋彬彬,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污点证人。”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他向社会公布自己“武斗”中的杀人经历,并表示忏悔后,不久就接待了死者家属派来的律师,被要求不得再公布死者姓名,以免刺激家属,生成新伤痛。这位律师在“我以个人身份向你表示佩服”后,转达了家属的话:“我们不可能原谅你,因为我们家人死了。”
同样的命运很快降临到宋彬彬身上。2014年1月27日,93岁的王晶垚在网上发表一份《关于宋彬彬刘进虚伪道歉的声明》:“……在‘八五事件’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我决不接受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的虚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