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我到火箭军某旅蹲点采访。在那里的每一天,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一直在放纵奔流着。自2013年离开连队工作岗位以来,基层生活已经阔别10年整。当我再次与那一张张稚嫩黝黑的面庞朝夕相处,连队生活的味道也重新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一
一连连长陈晓辉是全军“四有”优秀军官,去年底入选“十大砺剑尖兵”。有本事,不张狂,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每每问及连队,他极少提及自己,更多的是在讲自己的兵有多么纯朴,某款装备有多么先进,那些摆在连队发展前面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教导员朱一波说:“晓辉是一个很纯粹的军人,他是以拓荒者的姿态去带这支队伍、去练新装备的。”一班长颜飞说:“我们连长是一个特别细、特别严的人。”一开始,我觉得他们的话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到了连队,我才真正见识到陈晓辉的严厉和细致。
我第一次跟他们出早操,连队值班员、战士李志杰因为组训经验不足遭到了严厉批评。随后在操课中,因为训练场地的电线布设和部分战友携行物品摆放不够规整,他又挨了一顿训。小李有些委屈。我站在队伍后面,看到他的眼眶都是红的。第二天,在隐蔽伪装课目训练中,急于证明自己的李志杰不小心被伪装网绊倒。他忍着痛坚持到训练结束,才被匆匆送医。小李告诉我,作为一名发控号手,之前自己只管学好专业就行了,但连长今年让他当班长,肩负起管理的职责,让他压力很大。
“怕连长吗?”
李志杰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他是想培养我,其实我更怕的是让他失望。”
在连队,战士们还有一怕——连长的军用手机。谁晚上睡觉鞋子没有摆放整齐,谁的军容风纪不够严整,谁负责的卫生区有垃圾残留,都会被拍照记录下来,并成为晚点名时通报的内容。二班长王中微是第四年兵,过去因为大大咧咧的性格,他的名字在连长讲评工作问题时出现频率最高。一开始他很抵触,但时间长了,身上的“毛刺”被逐渐打磨干净。去年休假回家后,家人惊喜地看到了他的变化,说他变得勤快、周到、有条理。“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连长的用心”,小王说。当我问起他对连长的印象,小王说:“怕他,但知道听他的准没错。”
这个连队管得严和细,在旅里面是出了名的。大到导弹操作规程、警戒防卫预案,小到队列行进摆臂高度、鞋带打结方法,都有规可循、有据可依。陈晓辉专门制订了“日常行为管理规范”,而且带头落实。“要求他们做的,我必须先做到。”甚至日常体能训练,陈晓辉也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少跑一圈、少拉一个单杠。战士王晨晓说:“去年全旅组织7次比武,我们连4次第一。如果是在战场上,有这样的连长,心里踏实!”
二
三班战士木合塔尔体格精壮,尽管个头不高,但站在队伍里还是让我一眼就逮到了。指导员刘鑫告诉我:这个兵是二次入伍,还是个“网红”。
木合塔尔·热孜克,1998年出生于新疆喀什,2017年考上陕西警官职业学院。大二的时候,怀揣着从军梦的木合塔尔从学校入伍,被分到某旅合成营,成为了一名步战车的驾驶员。作为他们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木合塔尔为了完成学业,两年后选择了退伍。重回警校的他对部队依然念念不忘,一套迷彩服洗得发白了还总是穿在身上。
2021年7月,暑假在家的木合塔尔在电视里看到,河南省郑州等地遭遇极端强降雨,洪灾一触即发,百姓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木合塔尔坐不住了,跟几个在西安的同学一合计,大家偷偷约定去郑州抗洪。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说学校临时通知暑假训练,然后坐上第二天最早从新疆莎车县去郑州的航班,一去就是15天。为了帮助更多的群众,木合塔尔和几个同学凑钱买了一条冲锋舟,哪里灾情严重他们就冲向哪里。后来,他们的事迹被发布到视频网站,引起家乡人民的关注,市县两级领导敲锣打鼓登门慰问,老母亲才知道儿子是志愿抗洪去了。看着木合塔尔泡在水里推着冲锋舟转运受灾群众的视频,身为党员的妈妈流下了心疼又欣慰的泪水。
“你会水吗?”在特装车库里,我问木合塔尔。
他腼腆一笑:“会一点吧。”
“洪水那么凶猛,你就不担心会有危险?”
木合塔尔告诉我,当时他知道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从喀什离家的时候,他特意跟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我想万一怎么样了,也能给他们留个念想嘛。”说这番话的时候,木合塔尔正在整理车上的伪装网,一脸的坦率。
2021年9月,即将毕业的木合塔尔收到了家乡公安局的聘书——事业编,离家近。与此同时,火箭军秋季征兵的海报也贴到了校园。纠结再三,他选择了二次入伍。当问及为什么这么选择时,他说:“感觉自己当兵还没当够。”他的普通话依旧有些生硬,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眼神也十分坚定。
三
这个旅的发射营营长王林旭是我的同窗。我到旅里安顿好之后,听说王林旭正带着队伍在外面搞野外生存训练,于是驱车来到市郊一片荒地。此时月朗星稀,伪装网覆盖下的宿营地几乎辨认不出。正要走近,从隐蔽掩体里蹿出一个兵来问我口令,把我吓了一大跳。幸亏,王林旭及时赶过来,帮我解围。我认真看了看他,全身荷枪实弹、披挂整齐,显得很精干。
他带着我到了各个宿营点,有的是班用帐篷里支起的折叠床,有的是货车厢板里加长的长凳,有的是防潮垫加睡袋,简单却实用。
“你睡哪儿?”我问道。
“这里。”他笑着打开一台猛士越野车的后舱。我钻进去瞅了一眼,里面大概只有一米七的长度,勉强能把身体塞进去。王林旭介绍,他们一年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野外驻训,这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告诉我,野外宿营、部署转换是他们的必修课,今晚还得练。话刚说完,阵地转换的指令就到了。他顾不上跟我聊天,吹响了口哨。一时间,车辆发动机轰鸣,伪装网像被子一样被迅速掀开,帐篷撤收,营具装载,掩体填埋……战士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10分钟不到,车队已经卷着尘土驶入更浓的夜色。四野寂静,荒地依旧是荒地,一切像不曾发生。
在旅里,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新式营房,也不是先进装备,是像某种气味一般弥漫在全旅的备战打仗氛围。在操场上,我遇到了刚休假回来的二连连长高留伟。他几乎是刚放下行李就扛起迷彩背囊和步枪跑了一个5公里武装越野。听教导员朱一波说,二连是铆着劲儿要跟一连比,哪怕是饭前一支歌,也总要比一比谁的嗓门大。二连三班中士张科是个四川兵,长着一张娃娃脸,却已经是两次执行发射任务的老号手了。他说,当兵8年了,最大的快乐就是打实弹。
对战斗力的追求、对胜利的渴望,总是氤氲在这座营盘里。连长陈晓辉把亲手培养的骨干拱手“送”给基础相对薄弱的兄弟连,自己顶住压力培养新号手;战士孙圣杰北大毕业投笔从戎,拜老兵颜飞为师学专业……
一天深夜,警报声毫无征兆响起,连队的广播里发出了急促的“预先号令”。我起床穿衣戴帽,赶上了队尾。夜幕掩护下,庞大的导弹发射车编队从库里开出,借助微光奔向预定阵地。铁流滚滚,挟雷裹电,我坐在大厢板里,在柴油燃烧的味道中,胸中激荡着一股豪壮之气。假如这就是一场战争,我们该怎么面对?旁边的一个兵淡淡一笑:假如战争来临,把生命交给祖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