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提前一天和崇老约好,次日上午去他家采访。崇老答应得很爽快,大嗓门震得话筒嗡嗡直响。一个同事说,就这声音,绝不像70多岁的人。
崇老所在的小区,大致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一色低矮的二层小楼整齐排列,前后有七八栋。每户最大面积70平方米,院子里几棵上百年的杨树和沙枣树还在努力撑起一片绿荫。我和同事刚把自行车放好,一个身高一米八多、满头白发的老人就从有些破旧的楼洞里闪了出来。老人眼睛大,炯然有光,只是周边围了一些深纵的皱纹。
在采访崇老之前,我们阅读了多年前关于他的一些资料。看那些资料,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外号“崇大胆”。
虽然70多岁了,崇老身体还很好,整天骑着一辆吱呀乱响的自行车,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或者手里提着一只篮子,到营区外围的菜地去。有熟悉的人遇到,他点点头不算,还要大声说,上班了啊,下班了啊!一边说着话,一边咧开大嘴呵呵笑。那声音往往把杨树林里的灰雀和乌鸦惊得呼啦啦飞到别的地方去。在机关,也常听一些老同志说起他,说老崇那个胆子,给他一架飞机,独自上战场,他都会拍着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
见到我们,崇老很高兴,咧开大嘴呵呵笑,几颗焦黄而稀疏的大牙格外醒目,脸上的皱纹也闪退到脖颈上藏起来了。他住在二楼。屋里没有沙发、写字台和衣柜之类的大家具,只是在摆满各种家什的房间里腾出一个小空间,摆了几张小马扎。
我们刚坐下,一个同样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太太掀开布帘,从另一间屋子里颤巍巍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纸杯子。我们赶紧上前接住,并让老人不要客气,我们自己来。那显然是崇老的老伴,方脸,大眼睛,脸上的皱纹好像干旱龟裂的黄土地。崇老到里屋去了大约一分钟,出来后,穿着一件旧式的黄军装,戴着红五星军帽,胸口上别满了各种勋章和军功章。我们惊叹,忍不住上前抚摸,心里觉得,崇老真是经受过生死考验的飞行英雄,不愧是在蓝天驰骋的“雄鹰”。
崇老说:“1940年秋,听说镇上来了八路军,我和两个同伴偷偷跑去报了名。负责报名的人问,你为什么要参军?我说,打鬼子!那人说,当兵就要打仗,假如你回不来了呢?”回忆到这里,老人提高了嗓音,“死了就算了,只要不死,不打败鬼子不回家!”
“新中国成立后,我当上了飞行员。那个年代,参加任务是不能问的,上级说啥就是啥,说啥时候起飞就啥时候起飞,说去执行什么任务,提着脑袋也要上!”
那年深秋的一天,崇老又驾机携带一枚新型导弹跃上蓝天,飞机抵达预定发射空域后,崇老敏捷地捕捉到了目标。他一个加力,追逼上靶机。当瞄准具套准靶机的刹那,崇老一按电门,机身一沉,翼下导弹一声呼啸。可是,当机头再次抬起时,“轰!”前方一团火光映红舷窗,“导弹早炸!”崇老火燎般地滚杆蹬舵,“唰!”飞机疾速摆脱险区。
诸如此类的细节,崇老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上午。生死大事,在他那里好像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儿。
为了把故事挖得深一些,我们下午又去崇老家。刚走到楼下,只见崇老提着一把锄头,穿着一身军装,从楼洞里走了出来。看到我们,崇老的脸色尴尬了一下,然后又咧开大嘴呵呵笑着说:“你们咋又来了?”我们几个笑笑,齐步走到崇老身边,立正,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明了来意。
时间又过了10多年,崇老已经90多岁了。这位老飞行员,经历了抗日战争,也参与了新中国成立后许多武器装备的试验训练。前些年回老部队去,我又见到了他,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去养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戈壁滩待着。他说,在这里待惯了,天天能听到战斗机的声音,挺好!回去住了一段时间,不习惯,还是这大漠戈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