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脚下,春雨连绵。天刚蒙蒙亮,张顺京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一排排烈士墓碑前,扫去被夜雨打落的散枝落叶。
这是他义务守陵的第41个年头。
1979年,张顺京参军入伍前,与胡海燕订下婚约。两年后,胡海燕再次见到张顺京时,曾经高大精神的帅小伙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头顶触目惊心的弹痕下,一块弹片深深嵌入无法取出。因为脑部受到重创,张顺京的语言能力受到很大影响。胡海燕心疼得直掉泪。
不久,他们在农村老家办了一场简单温馨的婚礼。婚后,胡海燕陪着张顺京来到陕西荣誉军人康复医院继续休养。那天,当张顺京提出要搬到华山烈士陵园为烈士守陵时,胡海燕同意了。她了解张顺京,知道这个1米9的西北大汉对部队有着深厚的情感。他常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我欠牺牲的战友们一条命。”
两人搬到烈士陵园的当晚,就下起了大雨,残破的房间里也下着“小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两人只好搬进骨灰堂,用砖头和木板在那里搭起一张简易床。
提起那段经历,胆小的胡海燕至今仍心有余悸:“骨灰堂不大,摆满了骨灰盒,晚上睡觉时,床头紧挨着放骨灰盒的架子。当年,陵园四周都是荒地,晚上总是有猫头鹰叫个不停。我躺在床上整晚整晚不敢睡觉。”
因为好几天睡不好觉,白天割草时,胡海燕精神一阵恍惚,镰刀在手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涌出来。积压多日的委屈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在这待了,咱们回家吧……”
看着妻子蜡黄的脸,张顺京低下头一边为她包扎,一边安慰,“我没什么文化,讲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被战友救回来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这份恩情我这辈子还不完。我是个残疾人,你愿意跟着我吃苦,你的恩情我也还不完。”随后,几滴泪珠落在胡海燕受伤的手掌上,化成一片殷红……
那天以后,张顺京再不舍得让胡海燕干活,天不亮就悄悄起床,拔草、平地、挑水,一个人张罗着修围墙,为瓦房换房顶、抹腻子,想着赶紧把陵园收拾出个样子,给胡海燕一个新家。
陵园没有水井,挑水要去离这里最近的华山中学。张顺京拖着伤腿挑扁担,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一趟下来汗水浸透了衣服。有一次,胡海燕想帮忙,手刚摸到扁担就被张顺京一把夺过:“你别动,我是家里的男人,苦活累活我来干。”胡海燕又夺回扁担,笑着说:“咱俩是夫妻,你的事我不是不支持,好日子孬日子我也不挑!”听见妻子的话,张顺京眼眶一红,跟着笑了起来。
就这样,夫妻俩每天起早贪黑,很快就住上了新房。1983年,张顺京和胡海燕的儿子出生了。张顺京为儿子取名张盘石。盘石,取义“坚若磐石,不动如山”。胡海燕从中看出了丈夫的决心。刚在老家生产完的她,一咬牙又跟着张顺京回到了陵园,从此再也没提过离开的事。几年后,女儿张文娟也出生了。
说起童年,张盘石印象里放学回家就是不停地割槐树枝、扫树叶、拔杂草,划破手是常有的事。
有一年,张顺京找来了许多红砖,全家人一起为整个陵园铺上。“我那年才五六岁,一块砖都拿不动,只能两手抓着一头,拖着走,还总摔跤。”女儿张文娟回忆道。
陵园在一家人的照料下逐渐变了样子。那年,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原来的骨灰堂被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代替,烈士坟茔经过重新整修,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大理石墓碑。
骨灰堂如今取名“天福堂”。门口两侧各挺立着一棵松树,是张顺京41年前刚来陵园时种下的。“当年它们还没我高,现在我儿子都9岁了。”张盘石指着松树说。
每年清明前,张顺京和胡海燕总要提前几天把陵园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人们前来祭扫时,张顺京就给大家讲解。全园几百位革命烈士的姓名、出生年月,他都如数家珍。有时被人追问,他也会简单讲讲自己的经历。
在张顺京讲解的只言片语中,张盘石逐渐明白了父亲对部队和战友的深厚感情。“他不能讲打仗的事儿,一讲就哭。”张盘石说。
后来,政府送来一块石牌,上面刻有张顺京当年所在部队番号和老兵姓名。张顺京将石牌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要擦一擦,挨个念上面的名字:“我很多战友都不在了,我们活着的人必须永远记住他们。”
张盘石高考结束后,张顺京要求他参军。张盘石考虑到张顺京因为战伤,一到阴天就头疼,希望能学医,更好地照顾他,便偷偷填报了医学专业。
时至今日,每次提起这件事,张顺京仍然忍不住说:“你们都是靠着政府抚恤金养大的,不参军报国,照顾我干什么!”
清明节前,张顺京的孙子张泽宇所在学校组织祭扫烈士陵园。见到许久未见的爷爷,张泽宇站直身体,给自己下口令,“敬礼!”看着可爱的小家伙,张顺京迎着朝阳回以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