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冲啊”“加油”……老班长严亮在梦中不断地喊着,吵醒了妻子刘宏。
“老严,醒醒。”刘宏轻轻地推推他,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递过去。不想严亮一把拨拉开:“好样的,夏星晨!”
当小学老师的刘宏很清楚严亮的这种“兵的状态”,于是使劲摇摇他的脑袋:“我的严大班长,你醒醒,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严亮用手抹抹眼睛,卧室内温馨静谧,他躺在宽大舒适的双人床上——上下床、绿皮衣柜、并在一起的写字桌,那融入他生命中的战士宿舍已经成为过去,他现今已转业成为一名民警。
“又梦见部队上的事了?”妻子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笑着问。
“夏星晨,这个兵,你还有印象吗?”严亮说。刘宏对这个兵当然有印象,他很特别,面皮白净,细高挑个,不像其他的老兵,见了面总是大大咧咧地喊她“嫂子”。
“快看看,小夏给我发喜报了。”严亮突然拿过手机,打开,“他提干了,挂上一杠一星了!”严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夏荣升少尉的喜讯,鼻子眼睛都在乐,简直看不够,就像自己提干了一样忘我。严亮的神情感染了妻子,她也凑上去看那个信息,分享着丈夫的喜悦。
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的目光定格在床头柜上那张严亮穿着军装和儿子严冠军站在隧道口哨位旁的照片上。
二
“无论走到哪里,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当兵的地方。”这话严亮对刘宏说了无数次,每次都目光定定望着远方,很严肃很认真地讲。
刘宏绝对相信他说的话。那里没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没有烟波浩渺的大海,没有闹市的繁华喧嚣,那是黄土高原上的一条偏僻山沟。
中队在大山深处守护国家西气东输工程的一个重要隧道口。半山腰一处平缓的坡地有一排平房,东西两侧长着高大茁壮的白杨树,正中是老兵们自己动手搬山平坑建起的半个篮球场。严亮第一次在这个特殊的球场上打球时,激战中,他一个长传队友没接到,篮球直接滚到山沟里去了。
到中队后的第一个冬天给严亮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年雪下得早,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一下子把大山沟点缀成银白色的世界,美得令人惊艳。新兵小方忍不住张开双臂大声朗诵伟人的词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大雪封路,山下的给养送不上来,米面不足了,大家连着吃了几顿挂面。小方受不了,给母亲通电话还哭了一通鼻子。中队让黄班长带五人下山购粮,黄班长选了严亮、小方和其他三位战士。小方身材单薄,到山沟后情绪不是很稳定。他知道这次黄班长能选中他,是一种信任和鼓励。他们在光滑的雪道上小心地行走,摔了无数个屁股蹲儿。但大家兴致很高,小方即兴唱起了“穿林海、跨雪原”,说此刻我们多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队啊,大家赞同他这一说法。终于赶到山下最近的小镇,买完萝卜白菜和米面油还有肉类,已是下午三点多了。黄班长和大家商议,是住一晚养精蓄锐、明天一早返回呢,还是当即返程?战友们眼巴巴等着我们呢,现在就走!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返回的路上,风更大,雪更猛,他们背着给养,在风雪交加的山道上艰难行走。白雪茫茫的大地上,一般人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这难不住黄班长,他号称“活地图”,一马当先在头前带路,大家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跟进。突然,紧跟黄班长的小方一个趔趄,黄班长反应神速,一把抓住了他,但大家都摔倒了,整个队形散了。大家很快整顿行装,又一个拉一个地跟着黄班长前进。天已黑透,这支小分队艰难地行进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咱们会不会迷路啊?走了一段后,大家情绪有些低落。不知啥时候,黄班长已把小方的给养扛在自己的背上。黄班长提议,咱们唱支歌吧,于是就带头唱起了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唱着唱着,大家就忘记了黑夜,把担忧抛到了脑后。
“快看,前面有灯光!”小方眼尖,第一个撒着欢儿喊道。原来是中队长带人打着手电筒前来接应。两组人马会合了,大家呼喊着,紧紧拥抱。到了营地已是下半夜了。营区里灯火辉煌,指导员带着大家欢迎勇士凯旋。那一晚,小方哭了,他对黄班长说,我再也不离开我们中队了。
后来,小方超期服役,转了军士,成为一个优秀士兵。
严亮也军政兼优,支队有意调他到轮训队当班长。轮训队在市里,可严亮不愿离开大山沟。黄班长退役时,望着院两旁高大的白杨树,对即将接替他当班长的严亮说:“守好隧道,带好兵。”
三
新兵夏星晨很有文艺范儿,到部队想当个文艺兵。他是艺术类大学生入伍,能歌善舞。入伍时,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文艺天赋,特意背了一把吉他。中队举办的迎新晚会上,他表演了吉他弹奏、街舞、独唱,大出风头。中队在大山沟,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间零星有几户人家,可以看到山坡上有羊群或牛群在悠闲地吃草。刚开始那阵儿,从北京来的小夏感到很新奇,天是蓝的,云朵像棉花一样洁白,那咩咩叫唤的羊群在草丛中随着微风时隐时现,简直像一幅油画,美得醉人。他常常一边看看山、看看天,一边情不自禁哼着歌儿。
时光流逝,小夏那股新鲜劲过去了。晚会嘛,也只有在节假日才办一次,这地方兔子都不拉屎,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枯燥乏味。他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处处显示自己的文艺才华。几十个兵在大山沟里,除了上哨就是训练,他的军事素质偏弱,器械、障碍,还有五公里,都是挡在他面前的拦路虎,让他望而生畏。思想抛锚了,就动小心思,想托人活动活动调到机关。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很骨感。那天黄昏,他一个人站在长满茅草和沙枣树的山坡上,望着西边天际燃烧的云朵发呆。
班长严亮悄悄站在他身后,不说话。新兵小夏感觉得到,这个人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小夏知道,这个人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比如,隧道的重要性,关系到全国千家万户的幸福生活,关系到国计民生,当守护隧道的兵职责光荣,使命重大。比如,动作跟不上没关系,每个人都要过这一关,世上一勤无难事,只要肯吃苦,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兵……这些话,他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他想用棉花把耳朵眼儿堵起来。为了当一个好兵,他要在这大山沟里耗费青春大好年华,舍弃自己的艺术追求,吃苦受累干下去吗?他此刻的心思班长不懂,他要站在舞台中央面对成千上万的粉丝歌唱,接受掌声鲜花,当然,还有她。
那个她是他大学音乐系的同窗,歌甜人美。在校园里,他们相互依偎在假山旁、人工湖畔走过,那是一道风景。那阵子他看了征兵广告,不顾她的反对一门心思想当兵。现在,她还在校园里为实现梦想而拼搏。他呢?茫然四顾,唯有泪两行。
起风了,深秋山沟里向晚的风有些刺骨,夕阳把他单薄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严亮轻轻上前,拍拍小夏的肩。小夏怕疼似的往一旁闪了一闪。“小夏,心里郁闷就喊出来吧。”班长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啊,啊——”地喊了起来。那声音穿云裂帛,山鸣谷应,那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音乐啊。小夏跟着吼了起来。
天暗淡了,两个人喊山喊累了,心也平和了,在茅草地上坐下来。“班长,你在这山沟里干了十几年,有意思吗?”小夏问。严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小夏讲起了过去,讲起了老班长。“现在我们住上了楼房,室内有了空调、移动电影院,电脑配到了班,足不出户,可以畅通天下事,无论天气再恶劣,影响不到我们正常生活。以前生活多艰苦啊,吃水要到几公里外的山沟里去挑,看一次电影像过年。老班长当兵十几年没有在家过一次年,大龄青年一直没有相上亲……”对于老班长,严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军中硬汉流泪,是临退役时黄班长军装前挂满军功章,面对军旗宣誓时泪流满面的样子。那情景,印刻在他心底。“因为我们是军人,所以对军旗爱得如此深沉。”
小夏望着严班长,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黄班长的影子。
之后,无数晨光中,严亮认真指导小夏练习单杠;无数黄昏下,严班长陪着小夏在奔跑。小夏脸上又恢复了乐观的笑容,歌声又时不时地从心中发出。
那天上午,夏星晨正在隧道口上哨,严班长匆匆赶来,接替他上哨。原来,部队文艺轻骑队到中队演出了,严班长还推荐小夏参加互动节目。轻骑队队员全部来自基层,无论歌曲、小品、快板、相声,还是情景短剧,都是兵言兵事,身边人演身边事,兵味浓郁。小夏应邀和轻骑队队员表演了一个战味十足的舞蹈,并在战友们热烈的掌声中独唱了《就为打胜仗》。压轴的小品《喜报》反映的是本中队班长严亮的真人真事:班长严亮入伍十余年,军政素质过硬,一心扑在工作上,夺得总队比武金牌,所带班三次荣立集体三等功,个人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六次;去年6月,他随队参加总队比武,适逢妻子分娩,为了中队荣誉,他把这消息藏在心底,照常参加比武,最终夺得总分第一名;他第一时间把喜讯向妻子报告,恰逢妻子顺利产下一子……
小夏含泪看了这个小品,他从来没有感到文艺有如此神奇的魅力,直抵心灵,触动一个人的思想。小夏在轻骑队出色的首秀,引起了带队领导的注意,请他跟着参加轻骑队接下来的巡演。此后,他们上高原,到海防,大小演出几十场,小夏的文艺天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巡演结束后,领导希望他留下来。他摇摇头,坚持回到了大山沟的哨位。
四
严班长当兵最后一年,面临退役。他和他的黄班长一样,当兵十多年未回家过春节。这一年他有个心愿:穿着军装和家人在春节照个团圆照。但,这最后的机会,他还是让给了一个要结婚的战友。中队领导过意不去,就动员他让家属到中队过年。严班长心动了,儿子严冠军(儿子出生时他夺得了冠军,为此妻子就给儿子起名冠军)两岁多了,他想让儿子到军营来,看看他父亲战斗过的地方,在儿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军营的印记。
于是,妻子刘宏就带着儿子严冠军来部队过年。大红的灯笼,红火的中队晚会,一张张笑脸,处处洋溢着笑声。小冠军成了明星,兵叔叔们争着抱他,给他讲故事,给他好吃的,小冠军开心极了。父亲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走营区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抱抱粗大的白杨树,到隧道口的哨位上拍了一张照片。
严班长退役时,小夏拉着他的手说:“班长放心,我会是个好兵。”严班长笑着说:“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好兵。”小夏调皮地笑笑,望着班长郑重地说:“我有一个请求,希望班长告别军旗时别哭,笑着,那样,我会觉得班长没有离开,一直在看着我成长。”
营区高大的白杨树听到了他们的约定……
干民警这几年,严亮因为工作实绩突出,常常被领导点名上台作报告,而他报告的最后一句话总是:“我永远是一个兵!敬礼!”
家里床头柜上,一直摆放着他和儿子在隧道口拍摄的照片。严亮醒着的时候常常看看,有时梦中又回到了哨位上。
他的根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