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我的精力主要投入中短篇小说创作,尤其是短篇小说。为何我要一个劲儿往“短”处走呢?一是目力用了一甲子,不免衰退,望“长”而先萌怯意;二是短篇小说的所谓以小见大、以短见长,我越来越觉得此言不虚,或曰:真理是朴素的;三是在碎片化阅读语境下,希望作品获得更多的读者。我从来认为纸本阅读不可也不会完全被新媒介替代。每见一些年轻朋友,企图用听书代替读书,我便诚心忠告: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及接受方式,不可一味以听代读。因此,一篇小说发表之后,我总是希望读者多一些,再多一些。2021年《芙蓉》第2期刊发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伯爵猫》,之后被多家期刊转载,经新华网客户端转发之后,个把月内,浏览量便飙升到近20万人次。最近,2022年“花地文学榜”揭晓,《伯爵猫》获评为年度短篇小说,我倍感欣慰和鼓舞。
中国的作家中,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皆以短篇取胜,外国作家如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卡夫卡、卡佛、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亦以短篇见其高与深。好短篇本身所具有的金子般的质地,加之互联网时代赋予它猎豹一般矫健的行走,给予了它更加彪炳焕然的舞台。其文体优势也就更加突出了。它可以是交响乐中金碧辉煌的圆号,也可以是歌剧中声振屋瓦的独唱。作品的好坏跟体量大小没关系;跟体量大小有关系的,或许是它囊括事物的丰富性。在洞悉时代脉搏、警醒世道人心、呈现精神内涵等方面,有嚼头的短篇小说当得起“轻骑兵”的美誉。
我写短篇小说,一是在乎历史感。那些以某些渐行渐远的历史年代、事件为选材的小说,因其容纳了鲜明而浑厚的历史意识,较能彰显作品的深度。
我曾经做过一个自剖式的文学讲座,题曰:“文学创作的三个打通”。所谓“三个打通”就是历史与现实打通,虚构与非虚构打通(主要是虚构作品中掺入非虚构成分),自己的经历与父兄辈的经历打通。小说集《伯爵猫》(作家出版社2021年12月)中,《曹铁匠的小尖刀》就是一个虚构与非虚构打通的例子。为了写作《打镰刀》这个中篇小说(此中篇刊发于2020年第8期《中国作家》),我被一位朋友带去他老家四川渠县,见到他一位在老家打铁数十年的初中同学,融入了在铁匠铺采集的素材与感受。历史与现实打通的作品则更多,可见《疑心》《乌鸦》《苦槠豆腐》等篇。
集子中的《回乡》原发《人民文学》,为《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多种刊物、年选转载、收入,也曾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此小说便有我大舅的原型。大舅在改革开放之后还乡省亲,其间世事沧桑,人事稽留,居然也能安放在一篇万字短篇小说之中。
二曰,在场感。无疑,每个人都是自己经历的在场者。岁月如轮,一代又一代很快都上升为兼具并识历史和当下的见证者。身为作者,对于一些不曾经历过的重大历史事件,单纯借助于史料,与“我”在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
故而这种在场的写作,年龄和经历参差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不至于千人一面。
三曰,美感。我曾在大学的课堂回答“何谓好文学”。一言以蔽之,三大信息量:丰盈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
如果把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比喻成文学的血肉,那么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就是文学的灵魂。思想力是当代小说充满淋漓元气的重要指征,它关联更多的可能性和意义。
创新的审美信息量既包括题材、形式、结构,也关乎对话、叙述以及修辞。
《痛点》写了一个舞者截肢之后的实有之痛与虚有之痛,而背后高蹈的精神才是生命支点。《钟表匠》一笔一笔地晕现出一对老人间的友谊,收束之尾,钟表匠收藏室里,所有的时钟倒转。出人意表的构思,才能形塑小说强大的张力。好些读者朋友表示,我小说的语言,嚼有余味。我却想到,过分讲究语言,会否露出匠气?虽有这种顾虑,然而我在创作小说之时,仍然以经营语言为关键要素。
李白有诗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不还”的不仅有青春,还有文字、情感、寄寓。只要汩汩流过,纵是不还,又如何!身为作家,只要作品能在读者眼中映现出些许共鸣与共情的波影光斑,我也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