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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暴风雪


■石钟山

多年前的那场暴风雪是全连吃年夜饺子时下起来的,是一场十几年不遇的暴风雪。

当时,边防雷达连总要换班吃饭,年饭也不例外。过年了么,菜品和以往不一样了,两荤两素。第一拨人吃完饭,便列队去雷达阵地换班了。雷达阵地离营区不远,目测距离应该不超过一千米,建在一个山坡上,高矗的雷达天线成了地标,远远地就能看见。有两部工程车停在山顶上,那是战士们值班工作的地方。每当战备值班,雷达开机时,操纵员、报务员、标图员都会在工程车里就位。一串串电码穿越崇山峻岭,飞到千里之外的团指挥所,所有的情报再次汇总,又发往更上一级指挥部。雷达连虽小,肩负的使命却很重大。

第一拨开过饭的人到山上接班,值了一天班的战友又列队从山坡上走下来。年三十了,所有人都知道加餐了。他们脚步轻快,聊着轻松的话题。话题自然离不开年夜饺子是什么馅的。有人说是白菜馅的,也有人说是洋葱馅的,有两个战友猜来猜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还要信誓旦旦地打赌。他们一路说笑,满身轻松地从雷达阵地上走下来,鱼贯着直奔食堂。炊事班的人早已把上一拨人吃过的饭菜收拾干净了,四个菜热气腾腾地摆到了桌子上。连长站在门口,脚边放了两只啤酒箱子,很豪气地把啤酒递给每个进门的战士。当时,从年初到年底,也就是过年,连队才破例让大家喝一次酒,值班的官兵当然不能喝。不论会喝不会喝酒的战友,都喜气洋洋地从连长手里接过酒,走到桌前,“砰”的一声把瓶盖打开,啤酒的气沫从酒瓶里冒出来,桌上就有了会餐的气氛。

炊事班长姓马,是个有七年兵龄的老兵。此时,他笑眯眯地从后厨里走出来,双手不时地在胸前的围裙上绞来拧去的。刚才打过赌的战士就迫不及待地问:“马班长,年夜的饺子是啥馅的?”马班长也不卖关子,从耳后把一支卷烟拿下来,划火点燃,浓烈的烟雾在他嘴里喷出来,整个食堂就被农家土烟的味道弥漫了。马班长把五官堆起来,自豪地说:“韭菜馅的,还有肉,你们吃完饭,可得来帮厨哇,大家一起包饺子。”众人就一脸喜色地应了。帮厨包饺子,是件愉快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你笑话他包的饺子丑,他笑另外一个人把饺子包得更丑,不亚于一次联欢晚会。

饺子包好时,马班长从厨房里拿出一些鞭炮,来到院子里,好奇的战士们早就围过去了,纷纷从马班长手里把鞭炮抢过去。每个人嘴角都点燃了一支烟,用香火去点炮捻子,一声声炸响在半空中连成一片。战士们抬起头向半空望过去,这时才发现天上已飘下来雪花了。在北方当兵的战士们,对下雪并不感到新奇。随着稀落的鞭炮声淡去,雪越下越大了。

鞭炮放过了,马班长的目光从半空中收回,有些恋恋不舍。战友们知道,马班长在此时,比任何人都想家。两年前,马班长探亲回老家结了婚,妻子是他同班同学。按马班长的话讲,他和妻子是青梅竹马。两人在一个村里长大,一起上学,马班长参军时就和她谈起了恋爱,一直到两年前结婚。马班长接到妻子来信时,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读信很有仪式感,在连队院内的花坛旁坐下,先卷一支烟,吸上两口,待情绪稳定了,才撕开信封。从读信的第一眼,马班长满脸都充满了温暖的幸福,眉眼就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后来,他的儿子出生了,妻子给他寄来一张儿子满周岁的照片。幸福在内心已经盛不下了,他逢人便掏出儿子的照片,笑眯眯地问:“我儿子,咋样?”战友们就说:“这小子壮实。”马班长听了,嘴都快咧到耳根处了。在大年三十晚上,爆竹声中,他又是如何思念他的一家老小,别人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马班长把目光从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抽回来。灯影里,雪在他脸上融化了,湿漉漉的,他拍一下手说:“好了,该煮年夜饺子了。”

正当战士们欢天喜地、热气腾腾吃年夜饺子时,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突然而至,呼号着,夹杂着雪把世界搅成一团。

马班长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了一盆煮好的饺子,他要去雷达阵地给值班的战士送年夜饺子去。连长站起身,望眼窗外道:“起风了,再派一个人和你一起去吧。”马班长憨憨地一笑道:“不用。”他下意识裹紧大衣,用半个身子挤开食堂的门。我们看见,风吹起马班长的帽耳朵飞起来,像一只鸟。

连部值班的通信员几乎前后脚把食堂门撞开,气喘着向连长汇报道:“雷达阵地来电话,大风把天线吹得摇晃了。”雷达天线要是被大风吹倒了,那可是大事故。雷达兵没有了雷达天线,就等于是瞎子聋子。连长把刚塞进嘴里的半只饺子吐在碗里,喊了一声:“全体集合。”

当战友们向雷达阵地奔去时,才发现平时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路,竟如此难行。新落的雪和积雪搅在一起,不时有人摔倒,猛烈的风把整个世界都搅乱了。分不清是天上还是地下,战友们手拉着手,摸索着前行。一公里的山路,平时在战士们脚下也就十几分钟轻松走完,这一次全连官兵用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才摸到雷达阵地上。

连长望着几乎被大风吹倒的雷达天线,独自爬上去,几次差点跌下来,终于把牵引绳系在了天线上。所有的战士用尽浑身力气拉扯着牵引绳与大风较量。一批战士累了,又一批战士上去,他们与风抗衡,最后和漫天的雪融在一起,个个成了雪人。

天亮时分,风终于弱了下去,高耸的雷达天线渐渐平稳下来。直到这时,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又饥又冷的战士们,瘫倒在阵地上。

操纵班班长突然想起了马班长,叫了一声:“马班长的饺子呢?”大家这才想起马班长出门时,端了满满一盆饺子。连长清点人数时,在阵地上压根就没看见马班长。连长嘶哑地喊一声:“咱们回去,吃回锅饺子。”

部队撤下雷达阵地时,天已经亮了。当战士们走到半山腰时,他们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就是马班长么。他弓着身子,用身体护着盛饺子的盆,风把他大衣吹开了,满脸风雪地一动不动立在那。连长叫一声:“马班长,你怎么还在这儿?”上前一推才发现马班长已经成了雪人。他怀里端着的那盆饺子早就成了冰坨。战士们叫喊着向马班长冲来,马班长落满雪的脸上,正微笑地面向前方。

那年的大年三十,因为一场大风和暴雪,马班长牺牲在了送饺子的路上。

此后,每天上下阵地的战友们,路过马班长牺牲的地方,总要慢下脚步,似乎怕惊扰了马班长。

在以后的大年三十,每次吃饺子,战士们都会想起马班长,还有他吸着卷烟散发出的呛人的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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