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那年冬天，我带着北国冰霜，独自奔赴岭南与兵哥哥结婚。临行那天，年近花甲、身体不太好的娘，执意要搭乘长途汽车送我到火车站，后来被家人劝了下来。娘只好站在家门口，不舍地扯扯我的衣襟，拍拍我的肩，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到了马上拍电报回来。”

那时，交通不便。我傍晚登上丹东至北京的特快列车，次日到达北京中转，又颠簸了两天两夜才抵达广州。兵哥哥接到我后，带着我来到火车站旁的电信局，排了将近一个小时队，才给娘发了“平安到达”四字。一周后，弟弟回信说，我出发后，娘的心便随着我颠簸在路上，她一直掰着手指计算着我何时到北京，何时到广州……一连几天寝食难安，直到收到电报，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婚假结束后，为了能与兵哥哥长相守，我向原来的单位递交了停薪留职申请，在爱人驻地当起了打工妹。婚后首次回门，已是时隔4年后，携夫带子、一家三口。

隔辈亲的魅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只在出生后由母亲精心呵护了一个月的儿子，与姥姥一见面就非常亲昵，当晚就在土炕上依偎在姥姥怀抱里睡着了。

为了减少旅途周转，尽量在家多住几日，返穗时，我们奢侈地买了机票。全家乃至全村人都为此激动不已，唯有娘满心担忧。她紧紧抱着外孙不松手：“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坐个铁家伙腾云驾雾，多危险啊！”与母亲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儿子，趴在母亲肩头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要回广州，我要跟姥姥在一起……”我示意爱人抱着孩子，自己则哽咽着背起行囊走出了院门。

那天，娘在家门口的小路上，蹒跚着追出了很远：“到了拍电报，在飞机上抱稳孩子。”后来，娘说，那是她最担忧的一次送别。

几个小时后，我们平安降落白云机场。出了机场，我们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一家邮局，给娘发了一句“平安到达”。几天后，我收到了五弟散文诗般的家书：“二姐一家乘飞机翱翔蓝天，把妈妈的心也牵扯到了云端。直到获悉你们全家平安落地，妈妈才了却挂念。其实，娘牵挂的心，何曾有过了却？”

娘后来有几次到我所在军营小住，对军营有了更多了解，便笃信军营就是大熔炉，好男儿必须去当兵。娘把最小的儿子和孙子都送进了军营。她一个人留守在故乡的院子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思念与牵挂在外的亲人。

那些年，我和爱人生活非常节俭，省下的钱基本都花在了探亲往返的路费上。我们常常是结束了一次探望公婆归队后，又开始策划着接下来的回娘家。

在一次又一次的依依惜别中，旅途有多长，娘的牵挂就会绵延多长。每次我们离家归队，那句“平安到达”便成了治愈母亲牵挂的良药。娘注定要比常人多很多牵挂，刚收到女儿的“平安到达”，又开始期盼儿子与孙子平安到家。

初为军嫂那些年，为了省钱，给家里发电报时，我每次都是把字数斟酌成“极简”。之后，再抽时间写一封长信，向娘详细叙述途中的经历。娘收到信后，会不厌其烦地把我信里讲述的趣事向街坊邻居复述。如今，我由军嫂也成为了兵妈妈，更加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以及那块“光荣之家”牌匾背后的意义。

1997年，一向节俭的娘，在村里率先安装了固定电话。从此，我每次探家返穗时，便会第一时间拨通娘家电话报平安。每次刚一响铃，娘便立刻拿起话筒：“我在这边等很久了，终于盼来了电话，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那年春天，我回老家给娘过84岁大寿。在分别时，我跟娘撒娇道别：“我今年秋天退休后，就回来陪您安度晚年。”娘嘴一撇，用手指轻点我的额头嗔怪道：“我九个孩子，指望谁也不敢指望你。你的人你的心你的家，都安在军营了。我哪有本事跟军营争闺女？”我没有争辩，但心里充满了歉疚。

带着这份歉疚，我在路上暗下决心，退休后一定要回家陪娘住一阵子，弥补这些年对娘的亏欠。可最终没有等到我退休，娘就永远地离开了。

料理完娘的后事，外甥为了避免我晕机，把我的返程机票由经济舱升级为头等舱。不知是因为连日来在家办丧事疲惫至极，还是头等舱相对安静，一向晕机的我，那次竟然一路昏睡至广州。当飞机停稳时，迷迷瞪瞪的我，本能地拨通了娘的电话。电话响到无人接听自动挂断，那句“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让我瞬间破防。原来，那个时时事事期盼我平安的娘，已经不在了。

如今，在这个“天涯若比邻”的互联网时代，不管是旅游还是探亲访友，只要平安抵达目的地，我都会及时拍个视频在微信朋友圈报平安。我坚信，娘也在以另一种方式，期待我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