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我的父亲很少主动提起他的革命战斗经历。我所知道的一些零星片段,都是他拗不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询问而讲述的。除此之外,他只留下了两份手稿和少量日记。从这手稿的字里行间,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他对革命的热忱和对家人的关爱。
长征,这个我党历史上的伟大壮举,具体到我父亲个人身上,就是那桩桩件件难而又难、险而又险的经历。但从父亲的手稿中,我看不出一丝颓丧。
父亲说过这样两件事。在翻越夹金山的时候,由于高寒缺氧,战友们呼吸极为困难。有一位战友,坐下休息后,就怎么也喊不醒了。大家以为他牺牲了,都非常难过。雪山上的高寒冻土,根本无法挖出一个可以掩埋他的坑,大家便用枪托勉强凿出一个很浅的土坑,将他放进去,在他的身上盖上了红旗,撒上一层薄薄的土,部队就继续前行了。两天后,在宿营地,这位战友竟然赶过来了。父亲说:“当他一撩帘子进到帐篷里时,我无法表达我的惊喜。那位战友说,他醒来的时候,看到身上盖着红旗,还有一些土,就把身上的土掸掉,赶紧追部队。”父亲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难掩喜悦。我想,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生命奇迹啊!
在艰难地翻越雪山后,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父亲是幸运的,那位战友也是幸运的。可在这胜利会师前夕,又有多少人长眠在雪山上。
父亲说的另一件事,发生在过草地的时候。草地一望无边,它带给人的绝望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越往草地深处,越见不到泥土。水草茂盛的地方,往往掩盖着一个个沼泽,一步下去,就有可能陷进里面,没了性命。而更要命的是,断粮了。父亲说,饥饿和寒冷,使很多战士坐下去就没再站起来。
1933年,父亲从连队调到红四方面军总部,由指导员改行从事电台工作。父亲刚调到总部时,先是在无线电训练班学习。父亲曾写过一篇文章《我在红军电台的时候》,记录了他跟随红四方面军在长征途中的战斗、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我们无线电训练班是1933年下半年在四川通江县成立的。那时候,整个革命事业正处在极其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天天跟着部队行军作战,到哪里宿营,哪里就是学校。露天里、高山上,密林里、道路旁,都是我们的课堂。”字里行间充满积极和乐观。此外,他在手稿里还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我从训练班出来后,先是跟着徐向前总指挥工作。有一次,从北川出发到茂川,电台在途中与其他队伍失去了联系,整整两天两夜,我守着机子没有睡觉。徐总指挥派副官送来几筒奶粉。我知道,这奶粉是部队缴获的,送来总部专为照顾首长的,我吃了,首长吃什么呢?我坚决不要。副官说,这是总指挥让他送来的,总指挥知道我们工作没白天没黑夜的,需要营养,再三嘱咐要注意身体。”
“吃奶粉,我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不知道要先用凉水把奶粉调匀了再用开水冲。第一次吃,还是生的,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了几天,徐总指挥见了我问,奶粉吃完没有,吃完了再到他那儿来拿。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首长,不用了,我那里还多着哩。后来,这件事让徐总指挥发现了。他笑了,不仅教会我们吃法,还亲自冲了一杯给我喝。”
父亲特意写出这个细节,足见他为此深受触动。这种朴实情感,深刻影响到父亲后来的工作和生活。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1960年,我出生时,物资还是很贫乏。听我大姐说,当时外婆从乡下带来了10个鸡蛋,在身上焐了三个星期,后来真焐出了小鸡。这些小鸡被外婆精心喂养着,是我母亲坐月子的营养来源。可是,外婆对母亲的爱,后来被父亲“移植”给了战士。当时,部队伙食供给也是有限的。父亲在南京炮兵文化学校当校长,看到年轻的战士们学习训练强度很大,很心疼他们,就把外婆养的鸡拿到学校食堂,给学员们改善了伙食。时过境迁,母亲后来提起,也只是说,看看你们的父亲,该有多心疼他的兵。
父亲这样做,并不代表他不心疼母亲。1954年,父亲和母亲都在北京工作。北京的初春,春寒料峭。父亲在心中盘算着,要给母亲置办一件像样的大衣。但是,以他们当时的经济状况,要想置办一件“像样”的大衣,还远远不够。这件事情我是在父亲的日记中看到的。父亲在日记中写道:“我计划今冬要替伏初(母亲的乳名)做一件像样的大衣。真可怜,我们从未好好地做过一件大衣。我不管怎样还是做过一件,可是她呢?从未穿过一件好一点的衣服。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要节约一些钱,今冬一定要替她做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了。节约的办法呢?从现在起,3个孩子的开销就用伏初的那点工资,我这里每月节约30至50万(那时人民币的面值1万元相当于现在的1元钱),预计从4月开始到11月份,共8个月。如果每月30万,就可以有240万元。如果每月35万呢,那就可有280万元了,做一件大衣是足够了。”
1954年冬,母亲穿上了父亲攒了8个月的工资给她做成的大衣。那件大衣真的很“像样”,人字呢的面料,内胆是皮毛的,可谓是一件十分豪华的大衣。
那件大衣,母亲穿了一辈子。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母亲仍然会每年都把这件大衣拿出来翻晒,然后再收藏好。前些年,一个晴朗的冬日里,我扶着母亲出去散步,她还执意要穿上那件大衣出门。母亲那年90岁了,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件大衣的重量。我劝她,这件大衣太重了,你穿着走路会很累的。母亲笑了一下,说:“就穿这个吧,这是你爸爸给我做的。”
……
在我们这个家庭里,父母对我们不会溺爱,更多的是锤炼,是教会我们生活的技能,有时甚至使我们觉得,他们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当我们长大后,当我们能从容应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时,我们再回顾父母和我们相处的细节,那种来自父母的爱是丝丝入扣、润物无声的。
1970年,父亲把我的三个姐姐全部送进了军营。大姐和二姐同一天入伍,也还算有个伴。三姐入伍的那天是独自一人。那天,10岁的我跟随父亲把三姐送到教练场,看着三姐领了军装,跟着带兵的军人站到队列里。父亲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父亲叮嘱了三姐几句话,就领着我上了车。可他又嘱咐司机开慢点,围着教练场转了好几圈。我趴在车窗上,远远地看着三姐。10岁的我承受不了这种分别,泪流满面。但我又不敢让父亲看见我哭了,只偷偷地瞄他一眼,却见父亲的目光也一直望着远处队列中的三姐,不舍和牵挂全写在他的脸上。
我们兄弟姐妹7个,年龄最长的5个都被父母送进了军营。我大哥和大姐先是下放农村,大哥后来在1968年参军。在内蒙古守了7年边关,冰天雪地里,他从未叫过一声苦。大姐和二姐在1970年去了部队野战医院,她们刻苦学习,都成长为军队医院中的白衣天使。我三姐是被分配到了通讯总站。父亲说,这也算是女承父业了。
最早当兵的是我二哥。1967年的3月22日,父亲第一次送子参军。他为此写了一篇日记:“凯明儿今天参军了。我们送他到门口,我看他好像不太高兴。但他走了好远又回过头来看我。啊,看来是孩子有些留恋啊……本来参军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孩子开始也很高兴,大概和他的同学们说了。据说,他的同学们要开会欢送他。是我这个不懂孩子心情的爸爸没让他去,使他心中不愉快了。唉,这完全是我做爸爸的过错啊!”
说实话,我看到这篇日记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对父亲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那么铮铮铁骨的他,却有着这般柔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