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采访手记。
当部队医院宣布驻扎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刚20岁。
她是当年扛着背包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西藏的。现在的人们把这些人称为十八军老战士。“十八军”的概念实际上已超越了它所代表的部队番号的含义,上升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符号与荣誉。那年我去采访的时候,仍在西藏部队服役的十八军老战士已屈指可数。然而就在那所高海拔的野战医院,我竟意外地遇见这位即将离藏的十八军老战士。
女军医两鬓染白。她告诉我,她已经办好了离休手续,明天就“下山”了。我暗自庆幸。
或许是一种很微妙复杂的原因吧,女军医对我要采访的那些问题,总是有意岔开话头,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几十年待在这里是因为工作需要;医生本来就是为病人治病的,算不上什么奉献,所干的都是分内的事,仅此而已,完全没有必要在报上给予宣传。正当我琢磨怎样让她打开话匣子时,她想了想说:“你陪我在营区转转吧。”
医院的建筑整齐划一,铁皮房子大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病房的左侧有一大片林卡(林卡是藏语,意为园林)。白杨树拔地而起,笔直高大,白亮的躯干在冬日灼射下,丝毫没有呈现出被寒风肃杀的景象,依旧挺精神的。它们酷似一大群身着白大褂的俊俏轩昂的女护士。我们在林中漫步。脚下是发出嚓嚓脆响的叶子。野鸽子静卧在光秃秃的枝条上,气氛极是和谐。女军医沉吟片刻,说:“给你讲这林卡的来历吧。”
“医院刚搬来那年,这里蒿草遍地,乱石成堆。对于这个只有野狗出没的不毛之地,我心里实在产生不出愉快的感觉。我们匆忙地架起帐篷,边防上的病号便陆续来住院了。记得第一次上夜班时,我惴惴不安地举着马灯走出帐篷,就撞见一只狐狸从我脚下窜过,吓得我连马灯都扔了。”
“后来工作基本转入正常,医院考虑修建房子。我们几个年轻人憧憬起未来,觉得生活太单调枯燥了,应该有点别的什么。那时我们也在恋爱,你别笑话,当时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难找。每顶帐篷里都住着七八个人,外面一片荒凉,也没有个遮挡的地方。五十年代谈恋爱和谈工作差不多,远没有今天的年轻人开放。我心想,这里能出现一大片林卡该多好,阳光下的叶子洒满金黄,林中铺着厚实的草坪,我们可以在里面唱歌、跳舞,甚至和恋人待在某一处密匝匝的树荫里……”
“我们开始栽树了。刨开乱石,填进泥土,小心翼翼地栽下了幼苗。你瞧,这些高大粗壮的树便是当年我们最早的劳动成果。高原确实不易栽树,浇下一桶水,吱溜几下就让干涸的乱石滩吸干了。没有自来水,浇树全凭我们到前面的雅鲁藏布江去挑。肩头磨出茧了,腰杆也由S形变成水桶状了。说句笑话,五十年代找对象并不注重身材如何,要是今天可就糟了。第一年栽下的树苗死去三分之二,只有一少部分绽出新芽,长出绿叶。我们正处在富于幻想的青春年华,那年秋天兴高采烈,极小的林卡成为我们娱乐的好去处。风儿一吹,叶片像小风车一般旋转不停,我们翩翩起舞,忘记了一切烦恼疲劳。”
“次年春天,我们提心吊胆,生怕高原严寒的冬季会扼杀掉已经成活的幼苗。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担心解除了,白杨树熬风斗雪,又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其实在西藏高原上栽下的树,一旦成活,生命力是异常旺盛的。于是我们产生出这样一个心愿,一定要栽培出一大片的林卡,让它们与我们高原军人的青春同步。直至今天,营区内栽树活动仍是医院环境建设的重要内容。我们年复一年地刨坑栽树,挑水浇灌,林卡不断扩大。我们也陶醉在劳动创造的甘甜之中,一度忘却了当初关于在林中谈恋爱的憧憬。闲暇无聊时,大家只偶尔在林中散散步。”
“八十年代后的情况则不同了。那些年年从内地军医学校分来的年轻人,叹息之余,终于发现了这大片林卡的价值。每当夏秋两季,夕阳倚射,林卡里弥漫着欢歌笑语。她们怀抱吉他,甩动长发,旋转起高跟鞋,在林中草坪上不停地唱呀、跳呀。节假日时,月上枝头尚不肯罢休,似乎她们本来就是林卡的主人翁。我们早已过了唱歌跳舞的年龄,这时候哪敢插足其中?但林卡是我们栽的,对此仍然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一个明月清风的夜晚,我怀着好奇心悄然走进林卡。”
“斑驳的月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进来,踩着酥软葳蕤的草地,令人心旷神怡,沉浸在一段久违的惬意的暖流之中,我恍觉第一次领悟到林卡的魅力所在。可当我四处张望时,顿觉面红耳赤,不合时宜。树干粗大的阴影里,几对情侣隐绰地依偎着,正在呢喃细语。我的出现,似乎干扰了这静谧、恬淡的氛围……我茫然后立即清醒,这时刻的林卡是属于年轻人的,而我老了。”
“其实我的心并不老,但我不能赌这种气,否则姑娘们会笑话我呢。当年栽树,不就是为了让年轻的自己有个栖身的休闲娱乐场所吗?现在自己早到了当祖母的年龄,今非昔比了!以后我决不再轻易到林卡里去,只远远地望着它,默默地放飞心中的想象,唤起久远的回忆。树都长大了,也说明我们在西藏几十年是值得的嘛。”
“前些天宣布我离休时,组织上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想了半天,说那就把欢送会放在林卡里开吧。姑娘们都说我的要求提得太好了。开欢送会的头天晚上,我失眠得厉害,心想要离开西藏了,明天能在自己亲手栽培的林卡里度过,一定要玩个痛快,和年轻人捉迷藏,击鼓传花,还要跳舞,重温自己青春的梦幻。总之,那天晚上想了许多……”
“我至今都认为,那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连日来都是晴朗无风的天气,却从那天清晨呼呼地刮起风来,搅得天地昏黄一团。姑娘们懊恼地紧锁起眉头。我临窗眺望,禁不住珠泪涟涟。院领导把欢送会的工作都准备好了,我不能要求更改日期,再说情绪已经如此,下次未必就能调动起来。欢送会改在会议室进行。我沮丧极了,以至在欢送会上,同志们还以为我只是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西藏高原恋恋不舍呢。”
“欢送会开完后,我裹进大风里,信步走进这片林卡。我恍惚觉得世界静止了,天地明净,只顾贪婪地抚摸着蓬蓬勃勃的白杨树,就像抚摸着我的孩子们一样。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忘不掉它们了。”
我把女军医的话,全部记在采访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