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乍起,桂子花开,梧桐叶黄,满目秋光,但最惹眼的当数楼下邻家的柿子树。似有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悬挂在枝头,引得我痴痴地凝望许久。
楼下的柿子树从挂上青涩的果子,我便开始关注着它的成长。繁茂的绿叶中,一个个像调皮的孩子躲躲闪闪,偶尔风掠过,才稍稍露出个笑脸。随着夏日渐行渐远,青涩的果子也渐渐长大,从碧青变成了淡黄色,又渐渐变成橘黄色和火红色,不断变化的色彩使我生出了许多期待。总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这些鸟或大或小,或白或黑,有的静立枝头,有的奔走相告。这段时间,每天清晨,我一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红红的小灯笼。朝阳斜斜射在上面,那表面似有一层光晕,红得晃你的眼,一天的好心情便从柿子开始。
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柿树。在我少年时代,老家宅前栽有两棵柿树。每天放学回来,我总爱到柿子树下看书写作业,直到天色渐黑,实在看不清书本上的字才移回室内。因为爱读书,语文这门课,我似乎从不用多花费功夫,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名列前茅,作文也是一路凯歌。但在高中时,我却因写柿树造成了一次误会。
那是教我语文的封老师第一次布置写作文,我就写了一篇与柿子树有关的。文章的构思模仿鲁迅先生《秋夜》那篇文章,开头便是:“我家屋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柿子树,还有一棵也是柿子树……”作文批改下来后,我悄悄打开看得了多少分?只见一个刺眼的“58分”赫然在目,那是我从上学写作文以来得到的最低分数。我顿感心跳加快,脸上发烫。整个一堂语文课,尽管封老师仍讲得抑扬顿挫,但我却恍恍惚惚的。放学后,我拿着作文本,悄悄敲开封老师的办公室门。封老师听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就当场出了一个题目,让我现场写。我打好提纲,略加思索便一挥而就,写完时天色已晚。我交完作文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宿舍,心头上火,拿起一只柿子就咬,全不顾那柿子没有熟透。吃了几口才觉得嗓子舌头隐隐开始不舒服,一气之下,就将那剩下柿子扔得老远老远。
乍暖还寒,梧桐更兼细雨,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第二天语文课上,耳边又传来封老师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语调依然平缓:“我在课前说一件事,上次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大家回去写,有一位同学的文章,我在批阅时以为是抄袭哪个作文选上的,所以给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并给予了批评,后来这位同学主动来找我,我当场命题让他写了一篇,我仔细阅读了第二篇后,才知道错怪了他,为此我向他道歉!”我一听赶紧低下头,脸上又不自然地发烫,教室里同学已开始议论纷纷,目光到处在搜寻。封老师将我那篇柿子树的作文在班上当场朗读起来,我恨不得将头埋到课本里。同桌见我如此模样,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是不是你呀?”我本就紧张,坐在凳子边沿上,加之他用力过猛,我整个人一下子跌倒在地。我坐在地上,泪水悄悄地滑下来。我知道,流泪绝不是因为突然摔倒的疼痛……
那次误会之后,我经常进出封老师的办公室。在他的鼓励和指点下,我的作文经常出现在学校黑板报上,有时还被作为范文贴在橱窗里。每每只有在天黑无人时,我才悄悄溜到那儿,借着路灯,瞅上一眼,然后洋溢着满心的喜悦去上晚自习。毕业后,我总记得封老师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和临别时的嘱咐:“人不吃饭会饿得慌,人不读书会浮得很!”
“你又在看柿子啊!”妻子的话将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是啊,树上只剩下三只柿子啦。”“想吃咱们就回趟老家吧。”妻子安慰道。
还没有到老家,一股熟悉的谷香飘然而来,年迈的母亲正翻晒着稻子。我接过翻耙,一边翻稻一边和母亲唠叨着收成,农家的秋色属于收获的季节。母亲看着那棵柿树,说:“柿子红了,走时带几个回去,家里长的,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吃……”
临走时,我拎着沉沉的一袋柿子上了车。回转头来,母亲仍站在巷子里张望,秋风拂起她额前的白发,背后的柿子正火一样在秋阳下燃烧。
二
阳台花盆中冒出两棵藤蔓绿叶植物,妻子一脸疑惑地问我:“难道这就是红薯藤?”我笑着说:“过段时间将嫩茎摘下来,可以炒一盘蔬菜吃。”上月,妻子从菜场买回一些红薯放在纸盒里,一段时间后就发芽了。于是我将它埋在花盆中,浇了点水,现在竟长出了藤蔓。
“真的能炒着吃?”妻子少时在城里长大,不谙农事,所以有点半信半疑。“当然能!”我肯定地说。她不知道,红薯几乎陪伴着我一起长大。
红薯在我们农村一般称作山芋,北方大都叫地瓜。在20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红薯成为我家的主食。我的老家在通扬河以南,属于沙土地带,以种玉米红薯花生小麦为主。“原野土坡地几垄,披蓑带笠谷雨种”,说的就是在谷雨时节栽红薯。栽红薯苗很有讲究,一般呈三角形不对称地栽。如果对称栽,将来泥土下难以有空间多结红薯。这个道理有点像人与人之间也要有点距离才会产生美感一样。
到了盛夏,整个垄上是一片绿油油的,这时候就需要剪去红薯藤。一来藤爬得太长,肥力全用在茎叶上,根部则结不了几只红薯;二来红薯藤上的茎叶可以摘下来炒着吃,成为农户人家桌上的菜。剩下的藤叶则用铡刀切碎,变成猪饲料。农家人的精打细算使得红薯浑身是宝,简直没有浪费的地方。
经过日晒雨淋,到了夏末秋初时,红薯藤渐稀渐枯,田垄上时时出现裂纹,性急的红薯则悄然从土里探出头来。当时栽是一根小苗,现在收获时一根藤少的结七八只,多的结十多只。由于红薯结得多,父亲就去跟别人学会了用红薯做粉丝。先将红薯和水磨成浆,后用纱布滤去渣,浆沉淀在缸里,再上锅蒸成粉块,刨出粉丝,最后将粉丝一串串晾在竹竿上晒干。这貌似简单的过程,其实很复杂也很辛苦。到了冬季农闲时节,父亲就用两个大麻袋装着粉丝,用自行车驮到集市上卖,这给全家又增添了额外的副业收入,同时为我们餐桌上增添了一道家常菜。
到了冬天,母亲则用灵巧的双手将红薯刨成片状晒干,可以用来煮粥吃,平常还可以用咸菜炒红薯条当做小菜。有时放学回来,中午饭尚未煮熟,而早晨几碗稀饭早已让我饿得饥肠辘辘,这时母亲就会笑着从土灶里扒出几只烤红薯来,撕开外面的一层皮,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如果是白瓤,则是粉粉的;如果是红瓤,则是甜甜的,不管怎么样,这些红薯还是给我及时补充了能量。更奇妙的是,母亲将做粉丝剩下的红薯渣做成饼,里面包点菜,上锅一蒸,我们就当菜包吃。母亲闲时又将晒干的红薯条放在锅里炒一下,然后加一点糖水,那焦黄的红薯干,嚼在嘴里脆脆的甜甜的,胜过今日孩子们吃的薯片百倍。
极其普通的红薯在父亲手中变成挣钱养家的副业,在母亲手中变成了可口香甜的美食,伴我们度过了那段时光。小小的红薯,承载了我儿时太多的苦乐,小小的红薯,也承载了父母太多的希冀。
我再一次端详起眼前的红薯藤,想着来年将它剪下来栽插,会结好多红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