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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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沉潜军旅生活之河


■王  凯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指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推出更多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回想自己近年来的创作,很多成果都得益于书写基层部队的火热生活,塑造“四有”新时代革命军人的崭新形象,紧紧围绕实现中国梦强军梦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创造。我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荒野步枪手》,就是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下,沉潜军旅生活之河的新鲜收获。

2019年11月,我和另外几名创作员前往朱日和训练基地参加一场演习,在隆冬的内蒙古草原上度过了数个难忘的昼夜。那几天,训练场上狂风大作,我们住在演习场的卡车大厢里,夜里外面的最低气温下降到了将近零下20摄氏度。除了狂乱的风和风声中凌乱的思绪,包括肢体、感官和矿泉水在内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尤其是在没有火、没有光也没有手机信号的寒夜,我缩在睡袋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喝上一口热水。回想起来,那应该算得上是我从军30年来最难熬的日子之一。这让我觉得那几天的苦不能白吃,无论如何也得写个小说出来,于是就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荒野步枪手》。

最初,我只是想写写寒冬荒原上那几天的困顿和难熬,但动笔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有类似难熬的时刻,而那些印象深刻却又零落散乱的生活碎屑究竟有何意义,这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遥想当年,我军校毕业刚刚来到某座沙漠边缘的基地工作时,广袤的戈壁大漠正如未来世界一般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你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但你知道你正在进入前所未有的崭新生活。彼时的我还是个年轻的空军少尉,刚刚学会如何穿戴防毒面具和防护服,怎样给造型优美、威力惊人的地空导弹加注燃料,以及如何与技术过硬又个性突出的老兵相处,还有如何给大棚收放保温草帘子以呵护好戈壁滩上难得的绿色。当然,还有星星。我总认为戈壁夜空的星河是最为灿烂的,所以这条星河经常在我的小说中出现。有时候我也会想,总是写这地方是不是太单调了,可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一个比戈壁大漠更适合我小说存放的地方。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了一段时间技术员后,我还干过一年多的通信排长,每天在几个机房之间跑来跑去,跟着电话班的战士学会了在200门人工总机上接转电话,跟着电台班的战士学会了如何使用电台展开联络,还跟着卫星数据小站的战士学会了五笔字型输入法。我甚至还拥有了一个用于总机值班的专属代号,以便在节假日和春节时替战士值班,后来连总机的女兵都知道了这个代号“洞六”的家伙居然是个排长。等我晋升中尉后,又被调到机关任干事,初步掌握了一点写材料的基本功。再后来,我又去连队担任指导员,一干就是4年。4年是大学本科的学习周期,我也像是读了一个关于军队基层专业的本科,掌握了连队生活的所有知识。从最基础的如何在晚点名时讲话、如何主持召开支委会、如何迎接上级工作组检查、如何在菜地和猪圈干活儿,到稍难一点的如何表扬或批评、如何安慰或帮助战士、如何处理矛盾和巩固团结,再到更高阶的如何得到战士们的信任、如何让他们愿意吐露各自的心事,以及如何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成为一个荣誉和情感的共同体。关于这种感受,我在中篇小说《沉默的中士》里这样写过:“我刚干指导员的时候,觉得4年的时光漫长得像4个世纪;当我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觉得4年短暂得像4秒钟。这是感觉的相对论……连队是个奇异的组合,一张张命令把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集合在一起,你必须要接受他们,适应他们,融入他们,然后学会爱他们。”也许这些话看上去带点矫情,但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当然也得承认,那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偶尔也会令我感到疲惫甚至厌倦,但绝大多数时候,这种热气腾腾的集体生活之于我依然是厚实并且可靠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4年的连队指导员经历是我此生最为重要的经历之一。那4年是我真正意义上深入军队生活根系的4年,是我拥有了多数人不曾拥有的别样生命体验的4年。如果说军校是我军旅生涯的启蒙,那么连队就是我军人生活的深造。也因此,我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离不开连队和生活在其中的那些普通军人。我熟悉我那个连队里每个人的长处和毛病、相貌和习惯,以及他们睡在哪间宿舍的哪张铺上,谁喜欢蒙着脑袋或者露着脚丫子睡觉,谁的饭量更大或者谁更讨姑娘喜欢。晚点名的时候,我从不看花名册,只消从第一间士兵宿舍的第一张铺开始在脑子里逐个过一遍,他们就都到齐了。换句话说,我的小说写作的确是拜连队生活所赐,没有连队就不可能有我的小说。我的连队就像一片戈壁,支撑或哺育着文学的种子在此生长。如今我离开连队已整整20年,但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些属于连队的面孔和细节。它们中有很多都写在了我的小说里,还有一些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朋友说我的小说有很浓的军营气息,我想这其实很正常,因为我确实在那里认真地生活过。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源型”写作者,像个矿工或淘金人,一门心思地挖掘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然而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离开连队20年后,这感觉也越来越明显,写得越多,同质化就越严重。有的朋友告诉我,我某篇小说里的某个细节在我另一个小说里也出现过,而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这说明我开始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一方面是过往军营生活的资源不可再生,另一方面是离军营生活最生动的部分,也就是基层生活已经越来越远。回头看自己的小说时会发现,以前的作品相对会更加情深意长,特别是写连队故事尤其如此,像《沉默的中士》《终将远去》这些小说,自带浓烈的情感,因为那时离开基层时间不长,连队生活的余温犹热,想起来或者写起来会时常让我心潮涌动。而现在我却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故事。后来我明白,我熟悉的那个戈壁滩上的连队在记忆中渐渐被固化,成了一组群雕或者一幅油画,虽然仍然是清晰美好的,但似乎也不能永远这样对着它描摹下去。毕竟生活是不断变化着的水流,认识不到这一点就容易陷入刻舟求剑的境地。我曾亲身体验过的连队生活无疑是一座矿山,但现在它对我的意义可能需要被重新定义,也许我需要爬上山顶,去努力眺望更为广阔的风景。

是的,我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写作中耽于安定与舒适,回避探索与变化,却很少正视时间正在不断刷新我曾认定的生活,而它们正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在朱日和演习场上,年轻的战士们按照训练要求,精神抖擞地忙碌着。全新的训练标准让我感到新鲜而陌生,这让我有点茫然无措。但我不甘心。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着整整30年军龄的老兵,从基层连队到军种机关都工作过。不论出于一个老兵的自尊心还是一个作家的使命感,我都很想并且必须进入他们的语境和生活。在我看来,正如他们每个人都身背着步枪一样,每个人也都怀揣着各自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往往正是宏大乐章的音符之一。我应该努力也应该能够去倾听、拥抱、理解并书写这些故事。我觉得只要努力去做,多少还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时间的河流从未止歇,而生活的风景永远是新鲜的。事实也是如此。近年来,我以参与战备值班的经历写了反映实战化训练的短篇小说《洞中》;在东北的空军机场出差一个月,每天在塔台上看着战斗机起降,引擎的轰鸣常常能引发遐想,我就在那里写下了反映场站官兵生活的中篇小说《白鸽》;随着文艺轻骑队去新疆、西藏和内蒙古为兵服务,充分感受到了闻所未闻的基层生活新貌,尤其是改革强军的火热实践,给我提供了新的创作冲动与写作灵感。

“生活就是人民,人民就是生活。”这两年,我一直把改革强军大潮中普通基层官兵的生活与情感当成书写对象,因为我觉得这是新时代的军旅生活中最有温度、最有质感也最吸引我的那一部分。当然,这些快速变化的生活常常溢出固有的经验,所以需要我尽其所能地去处理看似散乱但异常新鲜的素材。在中篇小说《星光》里,我写了一个年轻军官在面临种种生活、情感和道德困境时如何选择的故事。虽然脑海中早就有了一个框架,但仍有很多我不了解的生活细节需要一点点去采集和补充,所以这个5万字的小说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来回写了4遍。去年,我还以同样的主题写了长篇小说《上尉的四季》,讲述的仍旧是基层青年官兵在改革大考中经历摔打和考验,重建理想和生活的故事。在这些小说的写作中,我借助的不仅是过往的生活积累,同样离不开当下军营生活所提供的源源不断的资源补给。那些生动鲜活的强军故事、独具魅力的军旅生活、可亲可敬可爱的基层官兵也让我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生活之水永远不会干涸,唯一的问题是自己如何真正沉潜下去,用心用情去努力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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