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长篇小说《金色河流》(译林出版社2022年3月),我只用了3年,但留意、惦记并追踪起这位虚构的主人公“有总”,由来已久。
我早年有剪报的习惯,“有总”最早就出现在1995年前后的剪报里。那些关于创业者的成功故事,我在有意无意间收集下不少。最触动我的是,他们当中做捐赠、做公益的慈善之举多了起来,不只是新闻里常见的助贫救灾那样的大事情,还有更多看似不起眼的善举在民间默默地流淌。“有总”的故事此起彼伏、不断流传,让我有种越来越亲切、熟悉的感受。
我所在的江浙这一带,遍布大小不等的民营企业。这些民营企业家在几十年间深耕细作、勤劳致富,几乎各行各业里都有我小说中“有总”的原型。2000年前后,我当记者时,曾采访过一位宜兴当地做电子管配件的民营企业家,他的日常生活朴素得惊人。他跟我讲,早年挤公交车去谈业务,怕新西装挤皱,一路小心翼翼举着,下车再穿上。他还回忆起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跟外商谈合同时闹出的笑话。他身上那种质朴、勤劳、聪明又极能吃苦的特点,是“有总”那一代创业者共有的。
我是1970年代生人,是跟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长大和成熟起来的。这些年来,不论求学、工作、家庭,还是地理位置上的变迁,从乡村、县城到省城、京城,再到走向海外参加国际交流活动,真是十分具体而真切地感受到国家经济的发展进步,感受到时代氛围的开放向上。由此,我也会由衷地意识到,长久以来在我们的文学表达里,还较少涉及和呈现这些拼搏创业者的故事与形象。
5年前,我偶然与当年采访过的宜兴企业家重逢。年事已高的他,讲到儿子辞职去读了考古方向的博士研究生,对他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事业完全没有兴趣。他脸上已有老人斑了,摇头叹息自己艰辛创业打拼来的生意无人继承。这次重逢让我想起最初的剪报,想起“有总”们在不同阶段的变迁图景,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参与和推动着经济齿轮日夜不停地转动。我心中突然感到一种不断加强的回响与召唤,这一代创业者的背影正在远去,作为见证者当然也是受惠者,我应该写点什么,为所有这样的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一切记录下时代演进的轨迹。
准备期的工作比较琐碎,除了走访接触,还有大量案头阅读,人物传记、回忆录、财经访谈、学术论文、合同文本、录像视频等。因为“有总”原来是从部队出来的,我还专门与多位转业、复员老军人长聊了几次。他们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培养的素质,在日后的奋斗打拼中无疑发挥了关键作用。更可贵的是,他们心底始终有着不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他们心中,总有一种宽阔的英雄情怀支撑着他们在创业的过程中,克服种种艰难险阻、百折不挠,而在成功后依然保持着本色,坚守着理想。
我翻看了多部改革开放以来的大事记,诸如希望工程、深交所成立、修建高速公路、实行双休日、寻呼机退场、放开二胎等时代印痕。这些印痕与“有总”创业相关,也与同时代的所有人相关,并时不时地唤起我的各种记忆。比如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上过夜校,下班之后匆匆赶到灯火通明的阶梯大教室,同学里有裹挟着医院味道的护士、衣服上带编号的车工、用记账本写笔记的出纳员,大家都怀着那种集体的朴素的奋斗感。那时的业余夜校是带有辅助与普惠意味的,在补充教育、知识建构、职业变迁上,可谓其怀阔哉,其功伟哉。那种鼓励与推动的力量,深深融入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液,使得我们始终坚信,奋斗与努力即是生活应有的内涵。
《金色河流》虽然写的是物质创造与流转,但内核里,是让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在场者的我,感受到一种激流勇进的时代情感与精神投射。这是写给一代人的。这话听起来太大了,更准确一点讲,应当是时间推动我这样写的,是时间的舞步带我走到了这一片开阔地带。
写到时间的馈赠,得说两句昆曲。在《金色河流》里,我还写了一条非物质的对照线,即昆曲。说也奇怪,我在年轻时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喜欢“咿咿呀呀”的戏曲,但随着年岁渐长和地域文化的熏染,祖先们的传统精神和文化基因最终还是在我身上神秘地复活和延续下来了。我至今记得15年前第一次在曲会上听到昆笛,真真惊为妙音!此后,我就开始跑小剧场看戏,结识了昆三代、昆四代等昆曲人,并在他们身上见证了很多与创新、质疑、遇冷、重生相关的故事。有一次,我看石小梅和她的弟子们4代同台共演全本《白罗衫》,真是看得热泪盈眶。包括有一年冬夜大雪,柯军那么大的角儿,站在风雪里迎接一位位观众……我也借书中人物之口表达了这样的感触:昆曲的创新和传承是经得起尝试也经得起失败的,哪怕观众听着听着睡着了,那也是在昆曲里睡着了,是睡在600年的历史里,打的是世上最古老的瞌睡。
通过“有总”的故事,我写了一条曲折又生机勃勃的金色河流,讲述它一路奔腾,如何从无到有、披沙沥金,又如何结绳记事、流沙而忘,直至大善若水、因慈而爱,最终以馈赠为终章。在流水脉脉中,“有总”终于抵达了他的平静与清澈,小说也勾勒出了时代浪潮推动与淘洗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