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得滴油的老腊肉,掐头去尾的小虾干,雪白的茡荠,金黄的玉米粒……这些食材都被奶奶切成细细密密的碎丁,再将一碗金黄的鸡蛋液均匀地浇在上面。接着,奶奶拿起一双毛竹筷子,不停地搅拌,直到筷尖挑起的碎末之间能牵连起细丝,才用手窝出一个个拳头般大的狮子头,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竹匾上。
这些狮子头会在桃树下、小河边、春光里晾一个上午。奶奶说,这是她老家苏北农村的习俗。等到微醺的春风和腥甜的水气浸润了整个狮子头后,奶奶会将它们在热油里塑形,再燃起一整根老松木根熬煮这些狮子头一个下午。暮色降临的时候,家里就会飘起一缕淮扬狮子头的鲜香。
这是我的记忆里,奶奶唯一与“浪漫”有关的画面。除此之外,奶奶的形象从未这样优雅从容,从未这样令我着迷。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和普通农妇一样有着敦实的身子、黑黑的脸庞。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与身材比例看起来不协调、蒲扇般的大手。
奶奶是孤儿。那年,她和村子里的五六个小姑娘一起,参军入伍,当了护理员。
那时的她,浑身都是力气,每天把一大筐一大筐的绷带担到河边去洗。绷带都是伤病员用过的,上面沾满了凝滞的黑色血块,得用大棒槌捶上百十下,才能洗褪一些。捶完后的绷带留下大大小小的印迹,需要上手用力搓,用指甲一点点抠。奶奶说,夏天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会围着她嗡嗡乱飞;冬天的时候,手掌被冻得全是口子……
我儿时曾捧着奶奶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的大手,翻来覆去地看,惊叹不已。奶奶叹了口气,说:“那些伤病员有的截肢没麻药,有的感染发烧没有青霉素。我们护理员都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抓紧洗绷带、煮绷带、晒绷带,让伤员哪怕少一分感染的风险也好……”
奶奶说,那时候大家干活的劲儿可足了,情绪低落的时候总有人带头唱歌鼓劲,也有人刷标语激励斗志。奶奶还说,很多战士空闲时间帮她们担过绷带,捶过绷带。我笑着问她:“爷爷帮你担过绷带吗?”大嗓门的奶奶此时难得没有话说,只是害羞地笑笑。我没有问到答案,或许答案已飘散在风中。是啊,奶奶年轻时都在战火纷飞、颠沛流离中度过,她怎么可能浪漫?我想,她或许连浪漫的爱情都没有经历过,就嫁给了我爷爷。我只能在黄昏的光影中,想象爷爷担着满箩筐绷带,奶奶拿着大棒槌,两人一起走在温暖的春光里。
那年,奶奶在组织的支持下嫁给爷爷,后来又跟着爷爷一起回到江西老家种地。慢慢地,奶奶在这里扎下根来,除了养育一大家子人,还渐渐融入陌生的村庄并获得大家认可,被推举为妇女主任。
奶奶当妇女主任,我一点儿也不开心。记得那个初夏,表叔担了两箩筐生产队的梨路过我家,看我骑在门槛上玩,就悄悄拿了一个小梨给我,还叮嘱我:“你奶奶眼睛尖,千万不要给她看到了。”结果,我去压井水洗梨的时候,奶奶的大嗓门在我的头顶炸响:“这是公家的,等队里分到我们家,才好吃,才吃得安心。”奶奶最终把我的小梨拿走还回了生产队。大家都说奶奶太较真了,小孩子吃点东西不必计较。当然,也有人说,奶奶不愧是部队里培养出来的,做事有分寸。这分寸,是“公”和“私”的泾渭分明,比尺子还精准。
部队是个大熔炉,奶奶其实只是部队里最普通的兵。她叫刘新,名字是入伍的时候部队给取的。她自年轻时离开江苏老家,一生没有再回去过。她这块最普通的铁石经历了部队的磨炼,带着“兵”的觉悟、作风和精神,支撑起一个家,影响了她周围的许多人。
奶奶走后,我常想起那些关于她的画面,或粗砺,或浪漫,如厚重的泥土一样,一直滋养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