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70后作家中,从事历史题材报告文学创作的不算很多。因为这是个苦差事,是“体力活”,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要耐得住寂寞。有人形容写历史题材报告文学作品是“戴着镣铐跳舞”,因为它相比于其他文学门类的创作,自由度要少一些,但我却从“不自由”中获得了“自由”。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历史作家,创作方法和作品所呈现的面貌与一般的报告文学有所不同。以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红船启航》为标志,20年来,我始终探索、遵循、倡导一条属于自己的写作道路,那就是“文学、历史、学术跨界跨文体写作”。
一
中国自古就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自《春秋》《左传》以来,这些有代表性的“编年体”史书,既重视史料的严谨和真实,又追求文辞文采的好读和优美;通过叙述和分析具体的历史材料,让事实说话,然后透过事实加以说明,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怀,达成有情有理的表述效果;后来,司马迁创造“传记体”鸿篇巨制《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进一步发扬了“文史不分家”的优良传统。
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马迁的工作跟当代报告文学作家的采访创作有几分类似,就是通过调查、采访、搜集获得第一手材料,再把它们加以选择、结构,在叙事中加入自己的思考,最终创作完成一篇集文学性(可读)、纪实性(真实)和思想性(哲学)为一体的作品。这正是中国报告文学优秀的文化传统。当然,因为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叙事方式已发生巨大改变,今天的报告文学与《史记》无法相提并论。
事实上,中国历代优秀的史学作品和文学作品,都是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所谓“文、史、哲不分家”,其实就是指创作主体的文采、才华、情怀、想象力,与其知识、学养、功底、治学态度,与其思想、见地、智慧、立场,都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古人说要“才学识兼备”和“义理考据辞章相结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因此,要想成为大家,就必须通晓文学、历史、哲学。在当下,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从事小说、散文和诗歌创作的作家、诗人们,具备很好的才情、技巧和想象力,文采飞扬、能编故事、会塑造人物、技巧娴熟,可是缺少文史修养、思想见地,作品也就很难攀上高峰。报告文学作家同样面临这样的困境。
二
中国文学各门类体裁的划分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才逐渐定型的。从鲁迅文学奖评价机制来看,报告文学旗下事实上也涵盖纪实文学、传记文学,尽管三者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差异。
什么是报告文学呢?根据茅盾先生的解释,报告文学是散文(广义)的一种,介乎于新闻报道和小说之间,要求真实,运用文学语言和多种艺术手法,通过生动的情节和典型的细节,迅速、及时地“报告”现实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真人真事。它必须充分地形象化,必须将“事件”发生的环境和人物活生生地描写出来,让读者如同亲身经验,而且从这具体的生活图画中明白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也就是说,报告文学是运用文学艺术形式真实、及时地反映社会生活事件和人物活动的一种文学体裁,兼有文学性、新闻性和政论性三种特点,因此被誉为“文学轻骑兵”。由此可见,报告文学概念中的“报告”既有名词属性,又更多具备动词和形容词的属性,兼具真实性、时代性、历史性的内涵和外延。因此,报告文学并不是报告与文学相加之和,绝不是“新闻通讯+”,而应该是“文学+”。
水无定势,文无定法。报告文学创作与其他文学门类的创作一样,既有现实题材也有历史题材,既有现实主义也有浪漫主义。但优秀的文学作品,绝对不是单向的,而是多向、多维、多元的。从我20多年从事历史题材的创作经验来看,历史本身就是现实,现实也终究成为历史,而研究、写作历史的目的是为了现实、面向未来。“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义即在此。为庆祝建党100周年和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创作的《红船启航》和《人民的胜利:新中国是这样诞生的》两部长篇报告文学,其写作的意义、价值和目标也是为了现在、面向未来。
从创作实践来看,历史写作的最大难点是,如何在人人都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让故事依然保持新鲜和悬念,在推陈出新中无限接近和抵达历史的现场和真相,从而让读者能在历史中看到新意,读出新思想,获得新启迪。20年来,我积极探索“文学、历史、学术跨界跨文体”写作道路,努力追求“实”“文”并重,达到文学和史学的统一。因此,我的创作不仅要保证真实、完整,还要生动、形象。如今,中国共产党已走过苦难辉煌、光荣梦想的100年,有关中共党史的书籍汗牛充栋,大多是历史学家、学者和权威机构编写的通史、简史类的编年史,偏重于史料性、文献性、学术性、政治性,读者在阅读之后往往只能了解一个大概脉络,并不清楚当时的历史现场和人物的细节、命运。因此,我决心在《红船启航》中解决这个问题,把党史写活起来,写出活的党史,写出一部兼具故事性、文学性、学术性、普及性的,让人民群众完整、准确、权威地了解并掌握党的创建史的大众读物,力求既真实好看又有趣有益,既有筋骨又有血肉,见人见事见精神,让读者不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
报告文学作家如何用手中的笔描绘波澜壮阔的革命史呢?一方面必须义无反顾地不断提高对历史整体的认知和把握能力,另一方面必须不断提高历史写作的素养和技巧,写出既让老百姓喜闻乐见,又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优秀作品。20年来,我始终遵循“真实、严谨、好看”的创作标准,坚持“文学、历史、学术的跨界跨文体写作”——文学就是语言和结构,保证作品的“好看”;历史就是史实和真相,保证作品的“真实”;学术就是思想和观点,保证作品的严谨——这就是我报告文学的特色和风格,也得到了读者和专家的认可。
三
之所以强调“报告文学不是报告与文学之和”,是因为报告文学不仅是一门具有创造性的创作艺术,而且是更考验作家才情和灵魂的写作。
报告文学作家必须具有坚定的政治立场、独到的历史眼光和内省的审美眼光,以及表达出它们的能力。与此同时,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还必须兼备思想家的高度、历史学家的深度、文学家的热度和新闻记者的敏锐度,说白了就是要求你用文学艺术的手法,把历史事实中最有情感价值和智识价值的部分呈现给大众,或者说,把最有价值的那部分历史传递给读者。
报告文学作家除了必须要有独特的艺术眼光之外,还必须要有优美的语言、合理的设计结构能力。所有的作家都希望写出好句子,报告文学写作的语言同样需要清晰、朴素、流畅、简洁,还要有点陌生感,既有益又有趣,让人惊喜连连,给人审美的享受。说到结构,就像盖房子一样,在对历史材料胸有成竹之后,写作之前需要画一张图纸,除了倒叙、插叙之外,在材料的取舍、详略的选择、时空的转换、人物的安排、人称的变化、因果的互换,以及创造悬念、保持趣味等方面,都需要精心地进行编排、设计和组合。可以说,一切虚构类写作的技艺,非虚构写作都可以合理适当地“拿来”,但生产的结果——报告文学写作留下的是历史,更经得起时间检验,比虚构写作更具生命力,更能留得住读者。我始终认为,报告文学作家应该也可能成为“作家们的作家”,因为报告文学作家创作的优秀作品也为小说家、诗人提供了创作的原创素材、生活营养和思想启迪。
当然,报告文学作家不能只从事报告文学写作,应同时兼顾诗歌、散文和小说创作,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我始终认为,最好的报告文学作家是能够把事实证据同最大规模的智力活动、最温暖的人类同理心以及最高级的想象力相结合的人。因此,决不能简单地把报告文学解释为是报告与文学之和。
四
报告文学不是报告与文学之和,还体现在报告文学作家必须认识到报告文学写作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
历史写作,千万不要只相信一个人的口述史。报告文学写作必须注重调查研究。只有通过采访调查 (阅读史料也是一种静态的采访调查),才能深入理解收集到的事实,发现主题。显然,报告文学写作往往会遇到“材料成灾”的问题。事实那么多,且众说纷纭,这会使我们陷入材料的汪洋大海,要么生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么生怕挂一漏万,材料甚至成了难以摆脱的负担。报告文学写作不是堆砌事实、铺陈材料,而是运用艺术家的“特权”,由洞悉到洞见。这就说明,仅仅调查还是不够的,还要研究,要辩证分析,寻找到你需要的最本质的东西来描绘历史、描绘历史中的人物、描绘人物的命运。如何研究呢?一方面要站开一点,从远处通观全貌;另一方面要一直追溯到产生矛盾的起因,从人物的心灵深处去看待事实。我把自己报告文学创作方法称作“三三法”,即:在文艺创作导向上要把握好“三场”——立场、现场和气场,从而使作品完成能量、动量和质量的转换;在创作方法上要把握“三视”——仰视、平视和俯视,从而使得作品拥有敬畏、尊重和批判精神;在创作理念上要把握好“三观”——宏观、中观和微观,使作品怀抱全局、情节和细节,从而让作品具备大格局、大视野和大情怀。报告文学的情节不是设计出来的,细节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应当从掌握的材料内部去发现、分析、理解、洞悉,从而达到深度、高度、广度、精度和温度。
创作重大历史题材作品,报告文学作家必须有足够的历史耐心,在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审慎的叙述中、在对史料去伪求真的过程中,保持理性理智,做到“热心冷手”;既要一分为二,又要恰如其分,锤炼自己的史识、史才、史德,从而在大历史中获取丰富灵感和深刻思想,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引导读者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和文化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