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晚上10点,熄灯号迟迟没有响起。
退役命令宣布前一夜,第76集团军某旅各连都在组织茶话会。上等兵牛青穿过喧闹的人群,停在走廊军容镜前。她站直身体,整理着装,没放过任何一处褶皱。
这位20岁出头的小姑娘,想尽力做好每个动作。因为,这是她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
在离开军营前的最后日子里,即将退伍的老兵们会经历很多军旅“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叠被子、最后一次值班、最后一次考核、最后一次跳伞……
这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被赋予了“最后一次”的标签后,显得格外珍贵。经历了这些“最后一次”,他们更加理解了军旅对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 热爱
“一直觉得这岗位太平凡,此刻竟然如此不舍”
深夜查哨,指导员魏鹏推开特战四连一小队的宿舍门,发现一个黑影趴在地上。走近一看,他发现是上等兵王高文在打背包。
“犯错被班长‘惩罚’了?”魏鹏打趣道。
“明天按计划是战备拉动,我想再练习练习打背包。”王高文说,当兵即将满两年,这床被子也陪了他两年。明天的战备拉动,将是他军旅生涯最后一次打背包。
送走指导员,王高文趴在地上继续练习。随着他每次捋动被子,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思绪逐渐回到新兵连……
和每名新兵的经历并无太大差异,从社会步入军营所带来的迷茫和落差,是王高文当时面临的最大挑战。“幸好有这床军被在。”王高文说,晚上蒙住头一个人小声啜泣时,是这床军被陪伴着他;紧急集合一遍又一遍打背包时,是这床军被陪伴着他;高原备勤时寒风刺骨的夜晚,是这床军被陪伴着他……从最开始的深绿到现在的微微泛白,这床军被陪着他从一名懵懂的地方青年,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士兵。
“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不仅是整理内务的必要环节和基本要求,也是检验军人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志。”大概是被子叠不好常常被“关照”的缘故,新兵班长这句告诫,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王高文的脑海里。新兵连结束后,他的被子一直是班里叠得最好的那一床。练习了两遍后,王高文觉得明天一定能打好,才摊开被子安心睡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早晨5点,军被如同亲密的战友,将王高文紧紧“抱”着。他小心地撑起身子,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展开背包绳开始打背包。
急促而猛烈的集合哨音和地平线上刚冒出头的阳光撞在一起,宣告军营的一天正式开始。紧实规整的背包立在王高文的床头,像一名昂首挺胸的士兵。这是他今天拿下的第一场胜利。
同一天,上等兵刘艺也迎来离开总机班的时刻。从她进入总机班第一天起,她就期待离开这个战位。刘艺原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最后一次走进总机值班室,坐上接续台的瞬间,她才发现:“一直觉得这岗位太平凡,此刻竟然如此不舍。”
刚开始在总机班值班时,对于业务不熟悉的刘艺来说,每一天都很难熬。被班长批评、被上级通报,写检查成了家常便饭,心情常常低落。那段时间,电话铃声时常会在她的梦中急促地响起,把她从梦中摇醒。好在有同年兵的相互帮助和扶持,她们相互交流经验、相互抽背、彼此鼓舞。随着值班业务日益熟练,“来电恐惧”渐渐消退。
如今,秋风扬起,旅途的少年背上行囊,再次出发。过往的岁月,已然成了最美的风景。刘艺说,最后一次值班,倒希望时光慢一些,来电多一些,“就算是为战友最后再服务一次”。
关键词 成长
“就算倒,也要倒在前行的路上”
高原驻训归来,摆在下士王金飞面前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调整,也不是收拾行囊,而是参加连队组织的10公里进阶跑考核。这让他的神经一下紧绷起来。
晋升下士考核3000米跑时,王金飞是冲进10分钟的选手。对他而言,跑步不只是一个训练课目,更是他的爱好。即使在工作最繁忙时,过了晚上10点,他也会忍不住出去跑几圈。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对跑步“上瘾”。
这次考核,王金飞心里很没底。去年,王金飞左脚意外受伤,军医告诫他,即使恢复好了,也要尽量避免跑步。从那以后,王金飞很少跑步了。
“一个不能跑步的士兵。”左脚受伤后,王金飞常常这样自嘲。他时常思考:不能跑步,意味着很多训练、考核都无法参加。如果战争来临,该怎么办?
在连队组织的10公里进阶跑考核前一天,指导员李中毅照常劝王金飞不要参加。这一次,王金飞拒绝了指导员的善意劝说。“就算倒,也要倒在前行的路上。”他说。
在王金飞的强烈要求下,连队破格允许他参加“最后一次考核”,并答应做到“一视同仁”。
“预备,跑!”口令下达,王金飞迈开步往前跑去。他不停地鼓励自己:“我能行!”
跑到6公里左右时,王金飞隐约感到左脚的不适。疼痛让脑海中出现了“放弃”,他一边放慢速度,一边为自己不争气的左脚感到愤怒。
坚持到8公里,跑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泪水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考完的战友开始为王金飞加油助威,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慢也不能放弃。
快到达终点时,王金飞看到战友们排成一列,喊着:“加油,你能行!”他咬着牙,拖着疼痛的左脚迈过终点。过线的瞬间,王金飞松了口气:他做到了!
考核成绩公布,王金飞没有合格,但他不感到惋惜。因为跑完全程,对他而言已经合格——他用自己最后的倔强为军旅生涯画上了圆满句号。
铃声响起前,很多即将退伍的老兵会再参观一次旅史馆。作为解说员,上等兵牛青早早守候在旅史馆前厅。身旁,彭雪枫师长的雕像依旧在那儿,庄重、肃穆。等待间,思绪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解说。
那时牛青的解说稚嫩、僵硬,机关干事告诉她要“面带微笑、用真情打动参观者”。她开始有意练习,随着解说次数增多,她体会到,小小的解说员也是一团星星之火,只要用心去讲,讲好每一段历史,便能点燃燎原之势。
每一次解说过程中,牛青都仿佛看到彭雪枫师长率领部队征战娄山关、转战豫皖苏,不断扩大根据地;看到师长用文字宣扬抗日救国思想,将苦难群众从绝望的深渊拉入抗战洪流、迎来拂晓;看到师长组建骑兵团纵横驰骋在淮北平原奋勇杀敌;看到师长在微弱的烛光下给妻子写一封封家书……
不知何时,牛青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小青,参观的队伍来了。”机关干事提醒她。牛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帽檐、捋衣领、拉衣襟,抬头挺胸,面带微笑,准备迎接自己军旅最后一批参观者。马上,参观官兵将在她的带领下进入“雪枫旅”84年的光辉历史。
关键词 使命
“如果有一天战争来临,我一定义无反顾地回到军营”
当听到即将复退人员原则上不参加伞降实跳的“通知”后,上等兵杨闯沉闷了大半天。“仿佛心中燃烧已久的火焰瞬间被冷水浇灭了。”他说。
杨闯不甘心。熄灯后,他敲响了指导员赵世鹏的屋门:“指导员,我知道伞训很苦,跳伞也有风险,但我还没脱下军装,就是一名军人。请允许我参加实跳,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赵世鹏没有立即答应,但同意让杨闯参加伞降训练。“就算所有课目考核全部合格,也不一定百分百能实跳。”赵世鹏让杨闯回去“好好想想”。
努力很久还不一定能获得一次跳伞的机会,这样做值得吗?但此刻,杨闯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即使不能参加实跳,也要拼尽全力去努力,这样才会不留遗憾。
伞训场上空的阳光尤其刺眼,时间仿佛被按下慢进键,格外漫长。“准备——跳!”随着教练员的口令,杨闯从近2米高的平台跳下,一次、两次……沙坑的土被踩得紧实坚硬,像极了士兵们的斗志——“累吗?累。热吗?热。脚疼吗?疼。还能跳吗?能!”
一路闯关,终于到了决定实跳名额的时刻。连长李伟问道:“做好跳伞准备没有?”杨闯大声回答:“随时能跳。”“好!”李伟鼓舞道。
背着伞包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杨闯没有任何紧张。他只觉得努力有了回报,梦想即将实现。飞机到达预定空域后,他靠着扎实的肌肉记忆,跳出机舱。
只是圆梦一跃,杨闯便已爱上翱翔天空的感觉。“在千米高空看过风景的人不会被地面的山峰困顿住脚步。”这个留着锅盖头、英气逼人的上等兵脸上挤出一丝羞涩。他坦言,在800米的高空俯瞰贺兰山时,这句话就印在了他的心里。
脱下军装的那一天,杨闯告诉自己,虽然退伍了,但要带着军旅的荣耀昂扬地走下去。“如果有一天战争来临,我一定义无反顾地回到军营。”他说。
同样的想法,出现在上等兵麦瓦拉尼·麦明的最后一次巡逻路上。那是雪域高原上的一条碎石路。路的尽头,就是巡逻哨终点,也是这位20岁出头的阿克苏少年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他要回去读书了。
2年时光匆匆而过,青春的卷轴上多了一抹迷彩的璀璨。第一次看到“雪枫旅”3个字时,麦瓦拉尼·麦明就开始算着时间,还有583天。似乎除了漫长还是漫长。但今晚,这最后一个多小时的巡逻哨,时间像踩足了油门,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飞速地流逝。2年时间,他收获了太多学校未能给予的宝贵礼物。
第一次看到断崖上“大好河山、寸土不让”8个大字时,那种由心而生的挚爱更加清澈。麦瓦拉尼·麦明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一种信仰叫祖国,真的有一种情感叫生死相依。
第一次听到“卫国戍边英雄群体”故事时,麦瓦拉尼·麦明感受到一种浸入人心的感动——生活中你关心我,生死面前我一定护着你。就像前一天晚上班长对他说的话:“我关心你不是因为你是即将退伍的老兵,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兵!”
脚下的路即将走完。是路就终有尽头,转过弯就是新的起点,但身后这长长的足迹,将伴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