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和他是军校同学、同批战友?”那天,领导给我布置宣传任务时说。
我赶紧点头。领导不知道的是,从军校毕业后,因为分属不同岗位,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一
刚到5旅报到的时候,许江山被分配到离机关营区70公里的阵地管理营,而我则去了离机关30公里的修理营。我曾一度以为我是这一年所有军校毕业学员中混得最惨的排长,直到一个半月后见到了许江山。他们阵地管理营有一台升降设备出现了故障,旅里便安排我们营维修。“2连去一台车和两个老兵”营长吩咐道,“那个谁——小——小冯,你负责带车吧。”
勇士吉普从修理营下去,沿着公路朝山峦密集的方向开1个小时,钻进了山谷,又从荒草葱茏的山路上轧过。从后视镜望去,两道车辙清晰规整,倒伏的蒿草上覆满青绿的汁液。
“这路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坐在副驾驶,有些没话找话。后排两个老兵中稍年轻的那个应和道:“排长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路是专门弄成这样的,主要是为了伪装隐藏。”
“停车!”忽然从路旁的草丛里冒出一个穿吉利服、端着步枪、脸上画着油彩的家伙,直挺挺拦在正前方,“哪个单位的?”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司机一个急刹,总算在他前面一米开外把车刹住,递上派车单。“修理营的,来给你们修设备。”对方检查完派车单,又查看了我们的证件,这才咧开嘴笑了:“走吧!好久没见过外单位的人了。”
“许江山是在你们这里吧?”我问道。
“在啊!就是我们排长。”
“你们营我来过好多次,过去也没这个啊。”司机指了指哨兵的潜伏哨位,又指了指他的吉利服,“还把特种兵这套搞上了。”
“这都是我们许排长来了之后搞的。”司机看了看我的肩章,大概明白了我和他的关系,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这山沟沟里还需要布暗哨吗?”司机显然还为刚才的惊险赌着气。
这我倒是不奇怪,在学校的时候,每次5公里武装越野,只有许江山的水壶是灌满水的,也只有他的防毒面具的滤罐是装好的,还口口声声“把操场当战场,把训练当打仗”。
车继续往前开,再进去一公里左右又从马路边上冒出一个潜伏哨。好不容易车开到两山夹缝的最窄处,又出来两个哨兵,把我们从头到尾一番检查,这才打开了阵地那扇沉重的防爆铁门。门里,许江山咧嘴笑着,只是那张沟沟坎坎的脸竟然比过去白了不少。
两个老兵被带进洞库里检修去了,许江山拉着我说:“陪你转转,参观参观。”这是一条修建在山底的洞库,一枚枚乳白色的“大国长剑”就静卧在这里,如同一盒没有启封的蜡笔。
许江山的宿舍就在这洞库里,跟这些“蜡笔”们只隔着一道防护门。“你看看我的床在哪里?”我看着空荡荡的洞库摇了摇头,他便哈哈笑着,变魔术一般从墙壁上“抠下”一块50公分宽左右的“床板”来,放平,然后用一个不锈钢架子固定。
“晚上就睡这?”
“那当然。”许江山的表情竟然带着不可思议的显摆,“我们全排都这样睡。”
“不见太阳?”
“不见太阳。”许江山补充道,“你刚在洞口看到了吧?就那片空地十几平方米,阳光只有中午能照进来个把小时,倒是半山腰有块岩石,平整光滑,羽毛球场大小,每天能有一两个小时的光照,所以天气好的时候,这帮兵就喜欢躺在那儿晒一会儿太阳。”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同情心泛滥,我朝他厚实的胸大肌捶了一拳,“看到你混成这样,我心里舒坦多了。”
二
不久后,许江山调任4营2连连长。而我到了宣传科。
一天,我信步走到了4营,问道:“许江山在不在?”
“啊?”4营的文书有些猝不及防,“不在。你要——采访他么?”
“嗯。”我点点头,“他在哪儿?”
“他带战士训练去了。他啊,自从来了,天天薅着战士搞什么精气神训练……咱们是导弹兵!学好理论、操好导弹这才是本职嘛。”
“我去他宿舍看看?”
“可以。”这个文书倒是有一说一,“来了之后给他分了宿舍。单间,他不住,非跟战士们住一个大房间。喏,就是这一间。”
这是一个班宿舍,规规整整安放了6张上下铺,铺面洁白平整,床头统一朝向摆放着被子,被子颜色深的毫无疑问是新兵的,没过两遍水;颜色浅的大多是老兵的,跟着老兵摸爬滚打,在一次又一次浆洗中褪去了青涩,逐渐露出棉布面料的本真。因此,在连队宿舍,一床泛白的、有棱有角的被子叠在床上,就像一枚老的黄铜勋章别在胸前,虽不耀眼,却让人肃然起敬。
那次没等他回来,我就走了。
秋季驻训开始,全旅整建制进行实弹发射演练。
“今年的发射演练跟往年的不大一样,是带战术背景的。”出发前,旅长提醒各营连,“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军列停靠车站,固定在火车平板上的近百台装备正在四平八稳卸载,其余的人则大口大口吃着军供站送来的西瓜和哈密瓜,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留着小平头、穿着没有军衔胸标臂章迷彩服的小伙子的靠近。直到两分钟后,靠近军列尾部的两台发射车底部冒起浓烟,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看着那一枚滋滋作响的发烟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厨便烧着了锅的新媳妇。
不一会儿,戴着红袖章白手套的导调组人员跑过来宣布:“你部遭‘小股敌特’袭击,两个导弹发射单元阵亡”。“阵亡”的正是3营的两个发射单元。坐了4天3夜的火车来到这片戈壁荒漠,结果连下车的机会都没有,又要坐上换了车头的军列原路返回。战士们眼里噙着泪花,把刚刚卸下的背包又塞进车厢里。
“回去好好练。”旅长拍了拍3营长的肩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剩下的几个营还不知道怎样呢。”
果不其然,4营1连在向发射阵地开进途中遭遇了遥控炸弹,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沾染了彩色粉剂的发射车让导调组判了“死刑”;1营更惨,召开议战议训会议的当口,指挥帐篷里竟然飞进了一架无人机,被判定被“斩首”……
发射任务终于下达,这一次竟然争取到两发弹。2营1连和许江山的4营2连作为仅存的两个发射连,尽管多次被“小股敌特”袭扰也损兵折将,但所幸骨干都在,完成任务没问题。
发射零日,万里无云,两个连队听令占领发射阵地,号手就位、导弹起竖、装订目标诸元、按下“点火”按钮。伴随着撕裂空气的轰鸣,乳白色的导弹喷着明黄色的焰火直插云霄。欢呼声响起,战士们兴高采烈抛着迷彩帽庆祝发射成功。
三
再后来,许江山一路似乎很顺,娶妻生子,还升任了4营营长。但就在他当营长后不久,部队移防,要整建制搬走,我则被调到了基地。
9月,我作为基地检查调研工作组成员,陪一位首长去他们那里。
车在茫茫戈壁如同一叶扁舟在风浪里前行。
似乎又过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团灯火。灯火越来越亮,能看清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营盘。
一切安顿好后,深夜,许江山敲开我的房门,穿着鼓鼓囊囊的迷彩服正咧着嘴冲我笑——在楼道白晃晃的灯光下,我才发现他已经黑得不像样子了。
“走吧!”
我愣住了:“去哪儿?”
“带你去见识一下边关冷月。”
尽管“边关冷月”从他嘴里冒出来让我很是意外,但我还是生硬地回绝了他:“我坐了一天的车,现在已经困得不行了。”
“赶紧穿衣服,别废话。”他一只脚跨出房门,顺手还拔掉了我的房卡。
一股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这时许江山不知从哪弄来一件迷彩大衣叫我披上。“走,带你去我们营看看。” 许江山的4营,离招待所还有将近800米。
“你疯了吧,都12点了。”
“机关领导过去查查铺嘛。”
明月高悬头顶,周遭一片冷寂,只有我们俩的脚步踩在沙地的声音。时不时有暗哨从地窝子里冒出来,严厉地问一声“口令”!许江山则同样严肃地回答。
“这方圆50公里,都是5旅的地盘。现在咱们的反应速度、这备战状态、这火力,跟过去可不是一个水平,我跟你说老猛了……”
这些不用他说,5旅的汇报稿里我早就看过了。我打断他,问道:“多久没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声调低了下去,“还没回去过呢。”
“那就是说,还没见过娃?”
“没呢!”一提到娃,他把手机掏了出来,屏幕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穿着纸尿裤正坐在地板上乐呵呵地笑着。
“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他的音量又放大起来,“现在会走啦,对着屏幕还能叫爸爸。”
“现在你们的状态怎么样?”我是带着报道任务来的,处长交待要反映出驻守高原官兵的思想状态,既然有现成的采访对象在,就不能浪费。
“没问题!”许江山拍着胸脯,回答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现在完全可以说随时能战、准时发射、有效毁伤。”
“听说新型导弹快要定型了,马上就要列装。咱们基地要扩旅。”
“真的!”许江山听了几乎要跳起来。
“嗯。”我停住了脚步,看了看他,“基地准备抽组一批人先去厂家跟岗学习,熟悉装备,后面就直接参与新旅组建。”
“太好了!我想去!”许江山的眼神,哪怕在月色下都泛着光,“这怎么报名?”
“我回头问问干部处。”
他一个劲地点着头,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新型、新型……”
那次夜谈后,他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冯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老校长在我们的‘八一’阅兵式上说过:作为一名军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一句话,期待着走向冲锋的战场。”
看罢,我给他回了一条短信:“与子同袍。期待我们在战场重逢。”